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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往年应当悉心调理过,将要大好,然不知何故,臣摸夫人的脉,端直如弦,实在是气郁甚矣。”

“气行血行,气滞血淤,如此乃至于阴阳失济,遽然高热……”

萧偃细细听到这处,再好的耐性也未免头疼,只道:“依卿所言,并非庞杂的证候,想来卿心中是大有成算的。”

他措辞谦厚:“不拘什么奇珍药材,太医署、尚药局上下,任卿调遣,尽管一力调养夫人的身子。龚公是医科圣手,朕深信之。”

帝王递的高帽,龚蒙不敢不接,拭了拭额头的汗,方道:“是是,臣必定竭力而为,只是。”

他几经思索,忝颜开口:“夫人昏厥,亦有肾气亏虚的缘故,况且阴阳交/合过多,更易煎熬阴液……”

“陛下年少气盛,这本无可厚非,但依臣所见,夫人近来须服逐淤的药物,是很不宜孕育皇嗣的,故尔停药以前当节房事。”

萧偃面上犹挂得住,原先玉白的耳尖却隐隐发红,“是,自然遵凭医嘱。”

龚蒙放下心来,理理幞头,提起药箱欲要告退,临到殿门前又忍不住回首,殷切道:“陛下昔年在东宫时,骋怀游目,偶与臣讨教医理,臣依仗年高,今日欲进劝一二。”

“气郁大都关乎情志,夫人尚值少年,倘有不顺意的地方,陛下年长持重,既要与之比目连枝,就免不得稍稍担待。”

萧偃通篇聆受,觉得这眉须花白的署令说话尚算入耳,含笑应允。

龚蒙配毕方药,归府沐浴,大内的赏赐紧跟着降下,他不禁莫名,他自认医术不比凡俗,可还不到触手生春的地步。

这样虚实夹杂、日久年深的病症,他竟能一剂令患者痊愈不成?

*

宋迢迢吃过一碗浓酽的汤药,又酣睡半夜,热势消退,萧偃不许她费神读书,她无事可做,斜躺在楠木寝床上发愣,目光扼着大殿一角的玉雕牡丹,默默无言。

萧偃端一方素三彩攒盘,拨开水晶帘信步行来,但见她孤零零窝在绣凫凤的赤红锦被中,墨发如流水般漫溢开来,自她单薄的蝴蝶骨、凹陷的腰窝上迤逦而过。

再凑近些,他发现少女的衣襟因侧卧变得凌乱,半露出一片软白,吮吻的深色痕迹自胸口蔓延到锁子骨,密密麻麻,直至纤细的白鹄颈间,红痕才逐渐零落。

却是遮掩不能,红的愈红,白的愈白,显出极端的颓圮靡艳。

萧偃仅仅掠过一眼,顿觉呼吸紊乱几分,他以往自诩寡欲,不论在行辕、筳宴、抑或军营,歌舞如何晃眼,部下如何献美,他概不意动,唯觉怠厌。

尔今方才明白,自己分明是最最欲壑难填之人。

他遂将视线挪移,见她一张面容素白,下颌尖尖、眼眶绯红,两汪清泪将落不落,一对鸦鬓如云堆叠,兀自躲在角落吞声饮泣。

端的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萧偃不动声色,从攒盒中拣出枚殷红的樱桃煎。递去她唇边,宋迢迢别过头,并不理会。

他笑笑,将果脯抛回盒中,轻轻搁置漆盒,倚在她身旁,同她说话:“你以往、十三四时,是最爱樱桃煎的,怎么都吃不腻。你嫌食肆里的不爽口,院里的韩嬷嬷偏偏不擅制果脯。”

“那时我是你的伴读,常陪你捣什稀奇古怪的物件,你赞我心灵手敏,变着法的央我陪你制樱桃煎,记得……当时节近冬日,扬州城少有落雨,日光洋洋风也燥。”

他一面说,一面用玉栉篦她的长发,炙热的掌心缓缓摩挲她的脊背,“我们在木芙蓉树下晾晒许多斗渍樱桃,原以为数目之大,吃到来年春天也吃不尽,未曾想翠鸟啄一口,狸猫衔一口……”

“到最后仅余两只葵口盘的量。我忧心你会掉眼泪,你居然说无碍,道是多放些石蜜,攒着来年继续吃。”

“依我看,你是巴不得多贪些蜜糖甜呐。”

青年话罢,情不自禁笑起来,热气扑在她后颈,暖融融、酥麻麻的,像橼橼乱扫的尾巴尖。

宋迢迢回想起那只玳瑁纹、肥头肥耳的狸奴,忽听得他附耳道:“你还记得橼橼麽,入府时你带我去帛肆挑衫子,临街有农户在贩卖家养的狸猫崽子,看客都贬玳瑁色的孱弱貌丑,你偏要挑它。”

宋迢迢蹙眉,语气不善道:“陛下既敢押我入宫,想必将我的底细探得一清二楚,何必冠上加冠,我十三以后到入晋阳城的事一概不知,当中内情,恐怕陛下比我还清楚?”

萧偃低眉不语,半晌,不答反问:“你是最重情的性子,我所诉种种,皆是我们往昔的情意,你概不过问,俱不留心?纵然说笃新怠旧是人之常情,可凡事总讲究先来后到……”

话到末尾,他气声低忽,竟似隐含屈情。

宋迢迢眼睫一颤,杜氏交代的原委不甚明朗,她半清不楚,故尔道:“你说的,我不尽信。你是外男,又是储君,而非我的闺阁手帕交,怎会与我朝夕共处,还、还如此密切?”

谈及此处,萧偃笑意渐浓,乌玉般的眼眸璀璨莹莹,“你或多或少有过耳闻罢,我虽是储君,然则少时落难,诸般无奈之下,我扮作女儿身避祸,不想侥幸混入宋府。”

少女双目圆瞠,终于回眸看他一眼,不可思议道:“你这般身量品相,怎可能?况且……”

光影绰绰,入目是青年昳丽的玉面,她话音一顿,断到中处,陡然明晰关窍所在。

单凭这张皮囊,确实足矣教她“色令智昏”。

她随即联想到深处,怫然变色,冷笑连连:“陛下实是真君子!你一外姓少年郎,与我云英未嫁在室女,长日共处闺房,既不避讳也不提防,倘使败露,岂非毁我名节!”

说着,她怒而拂帘,朝外间行去,身后人圈住她的腕骨,她竭尽全力一挣,突听得青年低低的呼痛声。

她转身,见他陷在锦被中,玉冠脱散,面目发白,一时惴惴,探问:“怎地了?”

萧偃以手捂胸,抬眸望她,露出个淡淡的笑靥,温声宽慰道:“无事,战场上落的毛病,大抵近日阴雨连绵,这才发作起来,受不得激。”

少女抿唇,思及眼前人的身份,决意暂时收敛怒气,为举族老小的项上人头斡旋。

她本欲走近查看情形,犹疑少顷,突然调头继续向外,口气不咸不淡:“陛下万金之躯,倘有差池,奴是有千百条性命也抵不得分毫,还是去寻位医官稳妥。”

尚未步出一丈远,她的腰身蓦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拢住,青年帝王偏首倚靠她的脊背,呢喃道:“我受这记重伤时,你年方及笄,我送给你一副手打的璎珞圈做笄礼,你怜恤我的心血,允诺与我拟定婚书。”

“我从不是登徒浪子,你待我诸般好,我铭记于心,日夜品味,决议将来以江山聘你,必不辜负。”

满室的烛光被青年纳入眼底,水光漾漾,化作点点溅珠,缀在他晕红的眼尾,他持着少女的手贴近自己的面颊,含泪仰面,极依恋的姿态。

“如今我主社稷宗庙,拥广土众民,殷殷等候你践诺,月娘却要执意失信于燕奴吗?”

宋迢迢垂眸不语,良久,摇首道:“不提旁的,一则你用计阴损,屡次强迫我;二则,即便尽如你所言,往事如云烟,我已然忘却,谈何回首。”

萧偃眸光几变,心道,是啊,这才是最教人回肠九转之处。任它往事多少不堪,总归是二人比肩、二人亲历,这世上,是非对错原本就是纠葛不清的。

纵使明朝相对,她对他空余恨,总好过如今这般,爱也空空恨也空空。

他凝睇她波澜不惊的春水眸,神态未变,只心绪千回百转,时而怅然时而惊惶,一道蛊惑他的声音再次奏响——何必挣扎?何必转圜?你大权独揽,左右不得人心,左右她的肉身易如反掌。

为明月构筑一间只有恶鬼的金笼,他垂涎她的皎洁,于是汲取她的甘甜,依附她的光亮蔓生。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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