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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圣人这道令形同虚设,甫一发出,兴庆宫就来拿人,黎弦在北衙当差,燕惊寒在圣人身畔护卫,孙得全唯太后马首是瞻,仅有贤尚与几个寺人死守着不敢让步。
若不是归浦赶来助力,恐怕宋迢迢事发当场就被钉到独柳树上,安能囫囵至此。*
贤尚实在怕,纵使宋迢迢现下的形势较圣人犹算平稳,却不知这般动荡下遭得住几时。
他原就在蓬莱殿当差,倚赖着中宫出头,不比那起子身家底子厚的,出了事,头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他。
思及此处,他打着寒噤,重重朝金砖地面磕头,“求太后开恩、求太后开恩!宋女郎同样中了药,不知深浅,总要留住人一线命脉……求太后……”
他怕得狠了,一时间失了分寸,贺鸳娘闻讯不久,正是气急,被他喋喋不休闹将一通,禁不住锁起眉头,打断他:“罢了!予一词未置,汝倒忙不迭发起难来!”
说着,她起身绕出屏风,去摸宋迢迢的脉。
萧际起兵登位后,贺鸳娘在河西落下的痼疾常有反复,尔今萧偃权柄在握,她的症结反而愈加重,禾连来请旬脉,她不时讨教几招,算是久病成医。
她切脉片刻,紧促的眉头逐渐松动,直起腰身,淡淡发话:“贤内使退下罢。”
她深知贤尚缘何分心挂腹,故道:“不必争拗,倘有差池,自有予一力担在前头。”
贤尚无法,悻悻退下,贺鸳娘回过头,同剩下的青年郎子道:“大郎受累了,连娘现在甘露殿参诊,你先去护着她,这儿有你阿耶在,出不了乱子。”
郎子双手交叠行礼,恭声道:“阿巳告退。”而后屏身向外行,才退得两步路,贺鸳娘眉目一动,唤诸梁与他同行。
父子二人有时日未见,整好教他们诉些体己话。
阒然间,偌大的宫殿余下她与宋迢迢。
她不去瞧浑噩的少女,在临窗处随意拣一架胡床落座。
胡床挨着株落地红珊瑚,珊瑚幽茂生光,边缘打磨得细密卷曲,层层叠叠,斜倚在檀木底座间,如同夤夜里绽开的朱砂红。*
贺鸳娘背对屏风,就着绰约的光影,一面用清油擦拭红珊瑚,一面启唇。
“约莫是三十年前,庄宪皇后与文宗皇帝成婚多年,好容易得了头胎,召我进宫陪侍,明面是陪侍,实则是让我与王子王孙相看,彼时我仗着嫡亲姑母稳坐中宫,跋扈自恣,踢天弄井,焉晓得逊让为何物?”
“那年生辰宴,我得了一只凤头鹦哥,爱不忍释,温室殿的六公主来讨要,说是带去顽耍,我不愿,讧争间将她推倒。她为教我吃排头,刻意用枝桠刮花脸颊,栽成我的手笔。”
“女儿家将容貌看得何其重,谁都想不到是她自个儿下的手,她的生母郦贤妃得知,啼哭不已,惊乱间,身下居然见红,奉御一诊脉,断言是胎落了。姑母被牵连,褫夺凤印,幽禁思过。”
她擦拭的动作不紧不慢,并不因沉重的往事有丝毫滞涩,继续道:“郦贤妃何时有孕?阖宫恐怕无人知晓,而我的姑母,确确实实怀身大肚五月余,不及解禁就要临盆。奉御赶来时,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拼着最后一口气,生出个未足月的婴孩。”
“姑母倒台,郦贤妃成了继后,贺家被郦家打压,四面楚歌。我的阿耶身在中军,竟被流箭射伤,就此殒命。”
“同年,我作为族中长女,第一次擐甲挥戈上沙场,将将及笄。”
贺鸳娘放下绸帕,将目光投向宋迢迢,她的语气无甚起伏:“事隔经年,郦家败落,贺家起复,我从东宫妃登位皇后,从皇后成了太后,仍不明白……”
“郦贤妃那一胎,究竟凭何来的这般巧?”
她的尾音坠地,一道雷电劈破天幕,直似游龙朝着大殿奔突袭来,半数烛火被扑灭,宋迢迢缓缓撑起身子,望向贺鸳娘。
少女妆面尽褪,残余的脂粉与血迹混合在一处,衬着电光,不免显得惊悚,可她的瞳仁极其剔透,映着扭曲骇人的雷电,都如映着桃花流水般闲静。
“这桩往事,奴曾听友人提及,当时奴就在想——太后素有英名,绝不是愚怯之人,三十年前您蒙此冤屈,想必多次设法为自己脱罪。症结既在小产,郦贤妃的脉案必定要查。”
她的眼睫伴着起落的雷声,忽上忽下,“十四岁的小娘子,纵是胆识过人,怎么查得到蕃族的秘药?”
贺鸳娘半眯起眸子,“果真是‘芃’?”
宋迢迢不答,绽出抹浅淡的笑,伏身朝上座下拜,“祸兮福兮。三十年前,贺家失一后位,元气大伤,尔今倒因为果,尽可收回了。”
贺鸳娘也是笑:“怎么?凭一个被你弃如敝履的后位,就能为你转圜犯下的种种?”
“私用禁药假造有孕之象,搅乱天家婚仪,辜毒天子,欺君弑君两项大罪并兼!这样滔天的罪状压下来,足够将尔的三族架在刑架上,来回滚刀千百回了!”
妇人一番话,字字铿锵,伴着雷鸣风声,大有九鼎不足为重的势头。
宋迢迢毫不退怯,忽而侧目,瞥了眼高悬的刻漏,水滴嘀嗒覆嘀嗒,在暗流涌动的室内显得突兀刺耳。
“一更过,圣人中毒已有两刻钟……”
她叹一声:“经蕃族萨满之手调配的秘药,不论是用在奴与郦贤妃身上的‘芃’,还是专用圣人心头血调配的‘参半’,皆是药性莫测,太后等得拖得,圣人就难说了。”
这话不啻于惊雷贯耳,惊得贺鸳娘怒而鹘起,迅速抽出红珊瑚下的长弓,搭弦对上宋迢迢。
“一介长于市井的庶族!从何知悉此等宫闱辛秘?参半……倘若燕奴所中确是参半,就不必送尔去刑场了,这把藏月弓,足够教尔血溅当场!”
话音方落,一支竹箭如突闪的电光,直直掠过宋迢迢的脖颈,带下她一绺乌发,在她脖间剜出深深的血痕。
鲜血晕开水渍,在她白腻的肌理间越漫越开,她抬手捂住唇,眉心颦蹙,眸间泪光隐隐,彷如哀泣的模样,贺鸳娘冷冷睥睨着她,看她伏倒在绒毯,双肩颤动,整个人弓腰缩成一团。
雷光、烛火伴着少女喉间的嘶鸣一颤一颤,她细细去听,发觉她何尝在哭?分明在放声大笑!
诸梁适时赶来,目睹这古怪骇异的一幕,就要出剑,贺鸳娘不欲阻拦,却见宋迢迢以手支地,抬起眼,歪着头轻轻朝二人笑。
她耳边的乌发乘风摇曳,一对梨涡深邃,是淬着鸩毒的蜜糖,“太后高门显贵,瞧不起我的出身,瞧不起天下的庶族,偏偏……与你权势富贵紧密相依的圣人,屡次折在我这卑下之人手里。”
“您有甚么办法呢?仁厚纯良的长子被扼杀了,登銮的次子鸷狠乖戾,与您处处相悖,您是俗人,自然恋栈权力,唯恐继续下去,二人彻底离心离德。不得不拱手让出后位,冷眼旁观。”
“明知我被逼迫,不但不为所动,还要促使贺三娘泄出消息,在我投环死路上推波助澜!”
她勾指卷着发丝,痴痴地笑:“万物都是你们权衡的筹码。常鳞凡介?更不值一提。”
“可是贺太后。”
笑着笑着,她眼尾的泪光慢慢隐匿了。
“奴不是讫货的钱物!这世间万民都不是!我们有血有肉!是喜恶分明、会憎会怒的活人!权贵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自己却不能不把自己当人看!”
雷声渐隐,风斜雨细,宋迢迢站起来,一步一步行至贺鸳娘面前,作揖而拜,道:“如火燎原,不可向迩,犹可扑灭。”*
“若非无路可走,奴绝不愿做这燎原之火。”
贺鸳娘不语,良久,终于道:“所求为何?”
“但求偏安一隅,了此余生。”
风雨歇,残花败,宋迢迢松下发髻,取出翟冠中不起眼的珊瑚珠子。
“一粒效用堪半的解药,继后之位,杜宋两家半数家产,换奴赊愿。”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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