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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鸳娘嗤笑:“轻如草芥的筹码,尽可杀而夺之。”
宋迢迢并不惊惶,纳回珠子,“太后何必亲自动手?凡有动作,免不得留下痕迹,假使日后被人察觉,增伤母子情分,不若放我远远去了,全数算作我的决断。昔日韩信围追项羽,尚留一线生路……”
她顿了顿,“太后才识过人,岂是捉鸟反被喙啄之人?”
贺鸳娘神色几变,深深望她一眼,“你我当真相像,不单容色像,心性更像。若你为我所出,我必喜不自胜,可惜你生在别家,一心背离我的亲子。”
潮闷湿热的水气里,牡丹花的香气越来越浓,宋迢迢拣下袖间一片花瓣,将它掷入满地散落的合浦珠间,含笑喃喃:“的确可惜。”
*
文宗皇帝当政末年,郦贤妃牢踞后位,一心扶持膝下不满髫年的幼子,欲将东宫取而代之。
为此,她不惜数次与福王萧际勾联,针对太子朋党。
恰逢嫁入东宫两年余的贺鸳娘有孕,帝王豫然,一定程度挽回危局,偏偏孕期逾半之际,太医令诊出双生脉象。
岌岌可危的东宫再度蹚入飘摇风雨。
贺鸳娘临产当日,产房内外严密防护,府卫死守东宫,不得教丝毫风声外泄。
产房外,太子及其几位心腹齐聚。
药僮来回奔走,萧阶拘张之下连连咳喘,太史令持着六爻算了又算,尚未有个结果,产婆抱着先头出来的一位皇孙,隔着密不透风的褥帐报喜。
报喜声堪堪落地,晌晴半日的天突然炸出惊雷,黑云覆日,阵阵雷光劈向产房,里头另外一位产婆惊呼:“还有一胎!是倒生!快、快传龚医令!”
与此同时,太史令手中六爻卦出,上下卦皆坎,是为重险,大凶卦。
四座扼腕无言。
龚蒙这厢,针药轮番上阵仍不起效。头胎本就艰难,贺鸳娘吃尽苦头,几要丧去半条性命。
他汗流覆面,不得不请示上意,萧阶的意思务必保全母体,眼看小儿殒命在即,贺三娘之母贺大夫人求见。
贺大夫人出身南诏,曾是南诏盛名远扬的大巫祝,不仅识百草、擅医理,还精通祝由之术,因与这位小姑颇有情谊,特来襄助。
待她入得产房,不过半个时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彻大殿。
是个相当健全的儿郎。
萧阶几乎当场红了眼眶,他沉默半晌,只问:“鸳娘如何?”产婆颤巍巍答:“累极了,已然睡熟。”
他扶着内使的臂弯起身,命人将一早备好的丹药呈上来。
这间隙,尚在襁褓的婴儿被抱到他跟前,他望了一眼,次子肌肤饱满白润,额发厚密,一双眼儿雾濛濛,三分像他,七分像鸳娘。
他转瞬收回目光,接过掺着药粉的蜜水,稳住颤动的手臂,缓缓倾瓶。
一旁的龚蒙实在不忍,壮着胆子提议:“殿下,不若取个大名罢,日后阎罗殿上,好歹能够报出姓甚名谁,是谁家小儿郎。”
萧阶注视着漫入婴儿柔嫩牙床的淡褐色液体,神态平静到有些木然。
“就取‘偃’罢,命止时止。”
外间风雨雷电齐齐息鼓,四下伏跪而泣。
他阖目,叹道:“来生,避走帝王家。”
贺鸳娘拖着倦怠至极的身子,拨开帘栊,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失血的面庞越见惨白。她哀叫一声,推开夫郎,要将次子抢入怀中,被左右的侍从拦住。
贺鸳娘脱力瘫倒在地,往日艳冠京洛的绝代佳人,尔今全无半点仪态,披发散襟,形容狼狈。
她仰着头,一味哀求:“殿下、殿下,幼儿何辜!他这样小,这样怜弱,才从腹中出来,一件事不曾做过!”
“朝中种种,与他何干!求殿下……鸳娘这胎难产,今后恐怕无法承嗣,这一生,大约唯有两个孩儿……”
她蹙着眉,面上泪痕交错,眼底一片深浓血色,泣泪间,竟要向人顿首。
萧阶向来爱重这位太子妃,赶忙拦住,此时还是少保的贺父率先道:“鸳娘,东宫势弱,贺家颓圮。继后毒妒专断,视我等为眼中钉,另有福王虎视眈眈……”
“况且、皇储的嫡脉怎可为双生!如何分尊卑?如何辨正统?这般要命的错处,势必被人死死咬住。加之这孩儿命数凶煞,旁人稍作文章,不消殿下动手,自有数不清的险阻舛途候着!”
贺鸳娘听了,似是意动,垂着头良久不语。
众人正要松一口气,错眼就见一柄寒光湛湛的簪子抵在她喉间,她仰着长颈,手握利器,低低道:“既如此,就教我随这孩儿一同去了罢,总算全了母子情分。”
话罢,手腕一动,血线乍现,萧阶急急喝道:“鸳娘莫不是要弃阮阮于不顾?”
阮阮,即是庄宪皇后的遗孤,是名患有不足之症的皇子,当初先皇后弥留之际,特向自家身世手段双全的侄女托孤。
这些年来,贺鸳娘的确全心护着这位幺弟,似将一腔愧疚移栽到他身上,甚至为了他,避弃势大的福王,择病弱的太子为婿。
贺鸳娘闻言果然松动,萧阶乘势退让,“方才阿偃入口的丹药名为‘参半’,是取死生参半之意。”
“既可生死人肉白骨,也可杀人于无形。”
他说着,兀自矮下身子,与她对视,小心翼翼吐字:“是生是死,全凭天意,从今往后,凡是事关此子生死,孤决不干涉。”
萧偃到底苟活下来,虽说实际上和身死无异。
究其前尘,倒不是因着他命大,实是贺大夫人仁心备至,私下喂给他一粒天山诃,可化百毒。
天山诃渗入他血脉间,对寻常毒药效用上佳,若要解参半——勉强抵得过一次。
不论好恶,天山诃与参半皆出自蕃地深处,称得上百年一见,万金难求。
好巧不巧,十全十美的物件,萧偃从来摊不上,参半这等莫测诡物,他还有一颗。
是他的生母贺鸳娘在南下前夜赠与他的。
她不多言,他就不问缘由。
于是某个大雨瓢泼的深夜,干黄的枯叶铺满狭谷,一路静谧寻常,他揣着这药到达晋阳城郊。
萧偃被困在荒殿十数年,何曾见过远阔的高山?何曾见过清澈的流水?就连路边沾满泥土的落叶,都教他觉得新奇。
途中还有一名卫兵,对他频频示好,随身护卫着他。
就在他减弱心防,怀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希冀,以为自己当真可以到达留都,平平顺顺度此余生时,叛军突现。
那名待他最亲最近的卫兵,毫不犹豫将他推出去,吸引追兵注意力。
他怔怔瞠着眸子,望着眼前陡然变脸的人,唇瓣张了又合。
终究一句话都不曾留下。
精铁造的兵箭,重重穿过他的胸膛。
他被轻飘飘抛在乱葬岗,如同一块破布帑巾,腐臭的泥水浸入他的唇齿、耳鼻,他的眼眸被脏污侵扰,刺疼发涩,可他依然执拗的撑开眼,凝着伸向天边的一笔不知名花枝。
他在等。
等着敌军前来将他枭首,带他的首级回去邀功。
临死前,他看了又看那枝花。
昏昏的雨幕里,花儿鲜妍,招展,自在。
实在是美啊。
他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一时笑一时落泪。
他实在。
实在是恨呀。
恨得吞下另一颗参半,恨得用箭矢穿破兄长的喉管,恨得人不人鬼不鬼。
终其一生,尽是不可得。
*
元和二年的秋日格外漫长,近十月,秋光未谢。
偏殿里看管青铜鉴的小内使吃过午膳,乏的很了,观周遭无人,管事的贤给事等闲不在,就寻摸着小憩一会儿。
怨只怨殿内僻静,秋风温燥,他一睡就是大半个晌午。
若非脚脖子冻得打寒战,他大抵要睡到入夜。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忽觉脚踝处透骨的凉,僵硬不已,遂要抻一抻腿脚,活活筋骨。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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