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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逡巡一圈,将鲢鱼搁在蕉叶上,萧偃探过去问她:“月娘可是不高兴了?”
宋迢迢睨他一眼,凉凉道:“你说呢?”
水一样的月光镀在碎石乱林间,宋迢迢扫了眼西斜的月亮,“我们出不去了,是罢?”
萧偃不避讳,坦然的应了声,他蹲在她身边,支着颐,定定望向她,笑说:“月娘,你情愿和我死在一块么?”
宋迢迢静了片刻,反问:“有何不可?”继而道:“你还没告知我详尽的原委。”
萧偃收紧指节,眸光颤曳般在她脸上流转,终道:“断肠山十六个出口,都设了关卡,十五万铁骑,近一半在此处。”
宋迢迢却道:“不是全貌,还瞒了我旁的。”
萧偃不答,自顾自从怀揣里掏出颗丹药,浅浅笑道:“倘使一同死去,我怕月娘来生忘了我,不如吃了这颗换情丹。”
“我们来生还要遇见。”
说话间,郎君当真以齿衔住丹药,覆住女郎柔软的唇。
丹药碎在二人唇间,一点苦涩的药味渗入宋迢迢的肺腑,大半药末进了萧偃口中。
宋迢迢一恼,蹭地站起身来,突觉脑中阵阵发昏,指尖发麻。她太熟悉这滋味,狠劲咬开舌下解麻药的青丹,却被萧偃伸手格住,血腥气漫入她喉间,她牙关无法磨动,整个人愈发昏沉。
她用尽办法去推他,偏生使不上劲,待她失力跌倒,萧偃抚她面颊,抽出她齿间的指节,鲜血与银丝缠绵,一种残忍的靡靡之气。
宋迢迢动不了身子,依旧强撑着不闭上眼,她琉璃般剔透的眼,盛着月色,盛着篝火,盛着他小小的倒映,仿佛在质问他为何又要骗她?
为何又要骗她?
萧偃俯身,贴着她面颊,她的眼泪洇入他的肌理,他颤了一下,缓缓道:“我送走妙年的回程路上,察觉了萧宁绎的蓄谋,他在羌河的巨舰里,存了数以百计的火绳枪,佛郎机,还有焚巢荡穴的红夷炮台……”
“不论这些军备是用作攻城略地,抑或其他……必教哀鸿遍地,民生凋敝。”
宋迢迢僵着身子,他拥住她,为她顺着脊背,声音轻之又轻:“……我恐明日,国不为国家不为家。纵我是个心无大义的人,还是怕的,月娘,我怕你、怕你不得安生之处,我得去。”
“我得去。”
他笑了笑,“这次,应当不会有广陵湾的好运了。”
话落,他起身向外走去,戈盾声渐次近了。
宋迢迢拽住他的衣摆,自觉用尽全力,然而拽不动衣袍一角。
洞外火光大作,浑如熯天炽地的炼狱,夹杂着甲士的斥叫声,刺耳的秣刀声,炮火的轰鸣声。
宋迢迢的手离迤地的玄色衣摆越来越远,她滞在原地,彷如放弃了挣扎,却在最后一刻,萧偃踏出洞穴的最后一刻,用力咬下了舌尖。
腥血漫出口角,她的双手以一种近乎凌/虐的力度向前攀去,布着薄茧的掌心被碎石穿破。
她痛到发悸,借着这片刻的清醒,迅速拔出腰间与明月弓作配的兵箭,抵住自己胸口。
“别去……别去。”她倚在一方巨石上,唇肉翕动,几近执拗地吐字。
萧偃转过头来。
他的眼瞳实在是亮啊,妖异的亮,璀璨的亮,糅着火,淬着光,琉璃一样,金石一样。
怎么会有人有这么明亮的眼睛?
仅凭这双眼眸弯曲的弧度,她就可以预见他的笑靥,必定是极尽舒展极尽动人的。
宋迢迢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他这样笑了。
他往回行了一步,洞内狭小,他的手旋即触上她的头顶,宋迢迢竭力抬了抬手,想要碰一碰他,他却从袖间捻出一枝银柳花,簪在她的发间。
“月娘的笄发要散了。”
银柳花在秋日尤其的香,香到犯冲,让宋迢迢产生一种尝到苦茱萸的错觉,她的鼻腔发酸,眼眶沉坠坠的痛。
萧偃收了手,女郎的指尖擦着他的手背而过,他的声线沾了点雀跃:“我第一次去扬州时,看见息春院的桂花,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样香的花,”
他弯了弯眼,按住她手中的兵箭,“如今看来,迦陵关的桂树不遑多让。”
麻药的效力如跌涨的浪潮,反反复复漫上来,宋迢迢一度失去张唇的气力,无法辩白他的话,只死死锢住指节,不让兵箭挪动分毫。
萧偃握住她的指节,使巧劲拨转,动作轻而缓,似是安抚。
女郎寸步不让,反将兵箭向里推动一寸,鲜血顺着箭身蜿蜒,濡湿萧偃的指骨,他止住动作,猝不及防地发问,又似陈述:“月娘,今时种种,都是我们可以算到的,不是么。”
郎君的语气分明柔和,却激得宋迢迢全身一僵,他乘机握住箭矢,向外一挑,兵箭离手,女郎脱力般倚在原地,一动不动。
短促的寂寂中,萧偃折腰,吻了吻她浸血的心口,一滴温凉的液体洇在她颈边,他的声音是无尽的碧色的涛流。
“别怕,别怕,月娘。”
“是我甘愿的。”
他的吻一路向上,密密麻麻,落在她发间的银柳花上,混着眼泪混着花香,就要淹没她。
“我心甘情愿,九死无悔。”
“但求你如愿。”
——我知道你的温存,你的松懈,你稍纵即逝的心软,并不是因为真的可怜我,而是凭此获利。
——你要权力,要全盘得胜,要登上金台,甚要以我的性命作为跃板。
那就要。
浪涛声远去,银柳的拂摆声远去,翠鸟的振翅声远去。
郎君的身影没入炼狱,走前还用巨石掩上洞口——以盼他孤身迎敌,捣毁军械时,保得住这一隅宁静。
洞穴失去光源,宋迢迢听见刀刃刺入肉身的闷响,眸子动了动,终究阖上了眼。
*
彻夜鏖战,孤军对万人,血流漂杵,东方既白。
最后一个敌人倒下,萧偃双手的筋脉近乎断绝,佩剑与骨骼皆已开裂。
漫天的烟尘中,火药引燃的轰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拖着残躯,迎着这刺耳至极的轰隆声,一步步走向被巨石阻隔的洞口,狭小的山洞中,白衣浸血的女郎转醒,不言不语望着他,唯有一双明亮到刺人的眼汩汩落下泪来。
他勉力牵了牵唇,张口劝她:“莫哭啊,月娘。你瞧,天色将明,今日……恰是我们初见的日子……”
“你再……应我个要求,可好?”东方的曙光尚未跃出,他却宛如亲见,唇畔蔓出的笑意含着期许。
狼烟缭绕,不时有黑色的尘屑在他周身打转,他一身玄衣破败不堪,面上汗液合着污渍,又合着血泪,狼狈得瞧不出半点君王家风范。
可他一双长而媚的狐狸眼勾起来,弧度昳丽,瞳仁又清又亮,搭配他神采飞扬的笑靥,竟恍惚现出几分少年时的风姿。
少年时,他这样笑——是在扬州一树树盛放的金桂树下;是在骊山驰骋的骏马背上;是在他与心尖女郎对饮合卺的红烛光中……
现而今,他这样笑——是顶着满背的箭矢,捱着满身伤痛,同他面前的女郎诉别离。
女郎不应他,不说好亦不说不好。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承露囊,克制着手臂的战栗,递入洞中,一字一字,笃声交付:“这是我最割舍不下、最心爱的宝物,我忧心它跟着我,要被损毁,你替我好生保管它……”
“日后,随我入冢合葬。”
“葬”字方落,爆破声更近,巨大的火光在他身后怒绽,他执物的手倏地松开,转去抵住巨石。
无数飞溅的碎石向他飞来,炸药产生的余震一波一波袭向他。
他就势逼出仅存的一缕内力,环抱巨石,燃尽余热,方才留住这窄小的,独容得下一人的安宁。
山崩地裂,一抹淡金色曦光吻上他的脸颊,血色、焰火连同日光,齐齐在被堵塞的山洞前蔓延开,像是一幅声势浩大的泼墨图。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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