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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生是亲眼见着他娘如何捱过那十年的。如果没有这十年,她最多只是个穷人家女儿,嫁了个懒汉丈夫,不幸难产死了。渡完这辈子的劫,下辈子兴许有个好点的命数。

然而这十年,多了数不清的艰难苦恨,还多了任平生这个无用又舍不下的儿子,最终让她彻底放弃了做人的念头。

如何感谢?别说任平生,就是随便一个看客,也不会觉得这多出来的十年是什么好事。

莫望隔着一层布,轻轻摩挲着那把新刀的边缘,没什么表情地说:“你恨我是应该的。”

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任平生又问:“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莫望看了他一眼,轻声说:“解脱了。她死得坦然,没有惊动提魂使,我自己去黄泉路上送了她一程。她说,这辈子总算是完了,也就你还算个牵挂,托我若有可能,就看顾你一二。”

“看顾我?”任平生笑出声来,“这么说,这些年我过的日子,也是你看顾我导致的么?”

莫望叹了口气:“我没有做到。”她没有看顾过活着的任平生,她被地府的规矩吓怕了,任由这个孩子孤苦无依地长大,任由他去偷去抢,去犯下那些人间不容的孽罪,最后死在两只狼狗嘴里。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任平生要坠入万恶的轮回时,把他拉出来,勉强算是应了他娘的嘱托。

“哈,哈。”任平生又笑了两声。院中沉寂下来,只听见寒风刮动槐树枝的飒飒声。半晌,任平生才重新出声,嗓子已然哑了:“那棵槐树,在哪里?”

莫望眨了眨眼:“上半城往东,顾江岸头,孤山腰处。”

任平生站起来就往外走,莫望喊道:“她已经听不见了。”

选择投胎做了槐树的魂灵,自然不会再有人的感觉,她不会听见,不会看见,她愿意交流的只有风,阳光和雨露。

任平生头也没回。门口那盏喜鹊鸣春的红灯笼在寒风中微微晃动,莫望一个人坐在原处,抚着手中的新刀,心里闷闷的。

这天黄昏,寒风凌冽,阴云沉厚,棺门巷里的老鬼许多都看见莫望收的那个素来油嘴滑舌的小徒弟,突然木着一张脸,活像又死了一回似的,一语不发往巷子外走,梁婆婆刘婆婆叫他他没应,连棺门巷第一美鬼杨青青与他擦肩而过,他都没有停下来流个口水。

老铁大感惊奇,跟黄寡妇说:“我说你不用惦记他吧,这小鬼我看是要出家了,跟你没戏。”黄寡妇呸了他一声,心里是有点可惜。

然而任平生对这一切毫无知觉,脑子里只记着上半城往东,浑浑噩噩就冲上了孤山。顾相城里到处都是山,整座城都建在山上,但孤山所处的这片江岸,却是少见的平地,本可以跑马建城,却又被一座孤零零隆起的山峰劈成两半,据说这样的山头风水不好,连带着山前山后的平地也无达官贵人来占,一直荒芜着。

快要过年了,正是顾相城里最冷的时节。孤山既无耕地也无别苑,任平生一路上没看到一个人影,只见木死沙崩,阴云笼罩下处处萧瑟。

任平生一路沿着一人宽的小径往山腰爬,夹道两边爬满了干枯的藤蔓,时不时还有几株梅树,放着无人欣赏的芬芳。等他总算到了山腰,一眼就望见了一棵槐树。

那棵槐树还没落光叶子,顾相城本就在南边,一年到头也很少有北方那种光秃秃的树杈子。任平生缓缓走近,仰头看着树上那些因为干冷而微微泛着枯褐色的枝叶,他知道,要等过了年,开了春,嫩洋洋的新芽冒出来的时候,才会把上一年的旧枝叶挤掉,一夜之间,换成新绿。

任平生不知道他娘在地府排了多久的队,这棵树不算粗,但应该也在这儿长了好几年了。他摸了摸粗糙的树干,浑身没了力气,缓缓跪在了树下,只把头紧紧贴在树干上。

孤山上的风含着呜咽的声调,一潮一汐般泼在任平生身上。但他感觉不到冷,他是个死人。即便他还活着,也不会有多冷,因为他穿着一身簇新的棉袄,是上个月领了饷去找绣娘做的。这样好的棉袄,蓄着两层紧实的棉花,阵脚细密,面料柔滑,任平生活着的时候从来没穿过,他那变成一棵槐树的娘亲也没有。

顾相城的冬天是很冷很冷的。那时候家里只有一件袄子,爹穿着。娘有一件出嫁前穿的,本来就是她母亲的旧衣,传了那许多年,棉花已经黄得不像样子,团成一坨一坨。娘把那团棉花翻来覆去,又揉又晒,总算给任平生做成一件棉衣,但还是太薄了,只好又缝了一层稻草进去。至于她自己,她的棉衣里缝的全是稻草。

任平生感觉不到冷,只听见风声如潮涌,槐树的树叶哗哗响着,与那寒风有问有答一般。

“娘。”任平生终是低低喊了出来,“你应我一声,娘。”

风依旧呜咽着,叶子依旧响着。没有人回答任平生。

第25章 短命门

天上落下一朵雪花来,这是顾相城今年的第一场雪。

顾相城年年有雪,只是多半下得不大,晚上落,早上化。这场雪却不一会儿就纷纷扬扬,任平生抬起头看,片刻功夫,周围地上已经白了一片。

他想起上半城的大宅院里,有些爱花的人家,专门盖一间房子,烧着炭给那些花儿草儿过冬。就连庭院里的树,那些金贵的,也编了草甸子围着。

脱下身上那件新棉袄,任平生把它紧紧围在了槐树上。

双腿虽不冷,却跪得麻木,站起来一阵踉跄,任平生靠着树在原地等了半天,才感觉到血液回流,活动自如。他抬起腿,不知该去哪里,只好先往山下走。

雪一下,天色更是暗沉无光。任平生摸黑沿着来路回城,差点没看见山道上那一团小小的、黑乎乎的影子。

他走近用脚轻轻拨弄了一下,才发现是个孩子,衣裳黑黢黢的,不知怎地晕在这儿,身上落了一层雪。

任平生忙拨开雪花把孩子抱在怀里,一看,竟然是萍萍。来的时候任平生恍恍惚惚,但也知道一路并没看见人,这孩子要么是后来上的山,要么就是跟在他后面上来的,不知在此处冻了多久。

回头看一眼不远处的槐树,任平生咬咬牙,跑到槐树跟前磕了三个头,把才围上的棉衣又剥了下来,裹在萍萍身上。此处无水无粮,任平生只好如同救秦楼月那般,往萍萍背心处灌注一些气力。

萍萍不多时就醒了过来,眼睛眨两下,见是任平生,叫道:“花生米。”

任平生一时哑然,从涂有地那里顺来的半包花生米,这孩子现在还记着。见她脸色活泛了一些,任平生才问:“你怎么跑到孤山来了?”

萍萍半天不说话,只看着他又喊了一声:“花生米。”

“我不叫花生米。”任平生无奈,“我叫任平生。算了,你喊哥哥就行。”

萍萍还是叫道:“花生米,哥哥。”

任平生问:“是不是饿了?”

萍萍说:“饿。你还有花生米吗?”

任平生摸了摸萍萍的肚子,瘪瘪的。便叹口气,一把将萍萍抱起来往山下走,边走边应了一声:“先下山,下山就有花生米吃了。”

从孤山下来,穿过齐整肃静的上半城,才到了任平生和萍萍都熟悉的下半城。尽管是黑沉沉的下雪天,下半城的夜市上还是熙熙攘攘,穷苦人的乐子不多,难得有个做买卖的夜市,不管是来讨生活的还是来吃东西歇口气的,都不舍得因为天冷就不出来。

任平生在跟猪市坝隔着几条巷子的地方找了个面摊,想着先吃点东西再送萍萍回去。面摊上没有花生米,任平生给萍萍要了一碗鸳鸯面,又跑到另一家卖酒肉的铺子买来花生米。

萍萍就坐在面摊上吃东西,任平生的棉袄她穿着宛如裹在襁褓中,衣襟下摆直垂到脚踝,袖子卷到卷不动了,才勉强伸出手掌来。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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