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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人都精明,没拿着杨青青的绣活去夜市里摆摊,或是送到绣庄上寄卖。他们就走下半城里那些还算殷实的人家的门路,只做后院女眷的生意。
在后院中有了名声,比在街头卖帕子价高得多。
娘和嫂嫂带回来的生意越来越多,杨青青每日睁开眼就得拿起针,到夜里,全家的灯油都省着堆到她房中,就为了让她再绣多一点,绣快一点。
杨青青这才渐渐明白,绣婆为什么要让她别绣太快,别绣太好。
可她已经藏了不少,还是挡不住娘和嫂嫂满面红光带回来的单子。
娘说:“莫说家里苛待你,满下半城去问问,有几个姑娘能有福请女红师父上门的?你年纪小,正好趁着这些时候,多做些,也是给你自己攒嫁妆。”
嫂嫂说:“青青,你那绣婆可不便宜,家里本就不多宽裕,还为了你花出去这么一大笔银子,连你哥哥的冬衣,你侄儿的果子钱,都是省了下来的。现在学成了,多做些,这钱才算没白花嘛。”
爹和哥哥什么也不说,除了吃饭,他们很少跟杨青青见面。
好多次杨青青点着灯赶绣活,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又被自己的针头扎醒。她就总是一边噙着指头哭,一边想起绣婆来。她那样好的手艺,以前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
然后杨青青心头咯噔一下,忽然想到,接送绣婆的一直都是她侄子,她好像从来没提过自己有丈夫、有儿女。
是不是她们这样的绣娘,就是会关在家里做一辈子的活,出不了门,成不了亲?
她虽出门得少,却也知道,一般姑娘家,十几岁就成婚了。若爹娘慎重一点,女儿十五六岁出嫁,便从十来岁起就开始精挑细选,寻个靠得主的女婿。杨青青捏着绣花针等到自己满了十五岁,也一直没听到爹娘为她说亲的消息。
她咬着牙,不敢问一声。只日复一日地待在那间闺房里,一睁开眼就默默拿起针,眼睛熬得越来越痛,连头发都因着长年不见天日,心思郁结,从黑油油的,变得黄恹恹的,一梳就掉一大把。
杨青青看着手里那一把黄发,找了块碎布头,悄悄用黄发绣了一棵硕果累累的柚子树。
春华秋实,杨青青原以为自己和天下别的女子一样,终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勤劳善良地过一辈子,结出沉甸甸的、黄澄澄的果实。
可到头来,她结出的只有一把一把的黄头发。
终于,等到她二十三的那一年,娘气哼哼地找了媒婆来。这事还多亏了杨青青的大哥,他在外头管着杨家那个小铺子,跟隔壁几个掌柜一起去吃酒的时候,席上有人喝多了,大着舌头说杨掌柜了不起,命真好,别人家是哥哥养妹妹,他杨家是妹妹养哥哥,养全家!那双巧手,一根绣花针,就不知给杨掌柜挣了多少金山银山呢!
那人素来与杨家哥哥不太对付,借着酒劲臊他。可大庭广众之下,酒楼里来来往往,熟悉的打个哈哈,不熟的却是跟着哄笑成一团。
杨家哥哥自觉丢脸极了,回家就耍酒疯大闹一场,逼着爹娘快些把妹子嫁出去。杨青青悄悄在心里谢了那个不知名的掌柜。
幸好,杨青青生得着实貌美,纵然已经二十几岁,面色苍白头发枯黄,那媒婆一见她的脸,还是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能寻个好人家。
杨青青不知道是怎样的好人家,反正爹娘兄嫂应是都满意的,换了八字定了亲,聘礼一排排抬进门,他们脸上都喜洋洋的。
杨青青也喜洋洋的,她做了这么多年的绣活,终于真正地给自己绣起了嫁妆。嫁衣,帕子,棉被,枕头,一件一件,拿出了绣婆教给她压箱底的功夫,看得嫂嫂又酸又悔。若早知杨青青有这一手,不晓得能多挣多少银子!
杨青青不理她,只管一心一意绣嫁妆。不管那头是怎样的夫君,总归是出了这间房门,总算有了开花结果的可能。
可惜天不垂怜,杨青青死在了拜堂前。她累得睡在满屋锦绣中,油灯倒下来,点着了她枯黄的头发,也点着了她的嫁妆,她那棵硕果累累的柚子树。
杨青青见过的世面实在太少,她说不想做人,鬼差问她当了鬼能做什么,她半天想不出来,还是只能回答一个针线活。
正好棺门巷缺个裁缝,鬼差便大笔一挥,审了杨青青一生功过,放她去棺门巷里开铺子了。
那真是她从没享受过的自由和快活。没有人叫她起床,没有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地催她快点,再快一点。每绣好一只荷包,缝完一件衣裳,都有钱真真切切地落进杨青青的掌心里。
她拿着自己挣来的钱去逛顾相城的夜市。活了二十几年,除了很小的时候跟着娘出来买过一回胭脂,她就没来过这个夜市。她看着满大街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明明自己是个死人,还是觉得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是紧张的汗,也是兴奋的汗。
得了自由,她还循着记忆去找了自己未婚的夫君。他重新寻了一门亲事,据说还带着人上杨家讨回了聘礼。成亲那天,杨青青举着伞站在人堆里看,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跟杨青青的爹差不多年纪,宅子很大,比杨家有钱。
如果杨青青不死,她会是这个男人的第三个续弦。
她心里有些奇怪,既有几分高兴没成为这个人的妻子,又仍然可惜自己白活一生,终究没能拜堂成亲。
从他家出来,杨青青又去她一直好奇的上半城到处走,到处看。天黑回到下半城的夜市,却在黄果树底下看见了绣婆。
十几年过去,绣婆的眼睛已经全瞎了。她在黄果树下摆了一个小摊,支着一只竹篾,上头放着几块帕子。身边有个小丫头跟着,看着才七八岁。
杨青青走过去拿起帕子看,针脚歪歪扭扭,图案倒是很大气。想来,是瞎了眼的绣婆教导,然后让这小姑娘拿针绣的。
小姑娘见有客人,忙扯出一张笑脸:“姐姐,买帕子吗?这都是好东西,下半城没几个会这种绣纹的。”
杨青青看着绣婆,问那小姑娘:“这是你祖母吗?”
绣婆朝着她声音的方向望过来,可惜什么也看不见。
小姑娘摇头:“是我姑婆。”
姑婆。想来这就是那个天天接送绣婆的侄子的女儿了。
杨青青随手挑了一块帕子,正要走,绣婆却喊住她:“姑娘,你成亲了吗?”
杨青青捏着帕子,摇摇头才记起她看不见。于是开口说:“没有。”
绣婆皱巴巴的嘴唇几度张合,终是没再说话。杨青青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看着小姑娘,一字一句跟她说:“小妹妹,学刺绣,不要学得太好,不要学得太快。”
她看见绣婆搁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发抖,转身回了棺门巷。
从那以后,绣婆每天都来,在同一棵黄果树底下。她常常枯坐一夜,也卖不出去一块帕子。杨青青再没跟她说过话。直到有一天,杨青青照常出来逛夜市,黄果树下已是空空如也。
她打听着去了绣婆的家,那里正在办丧事。绣婆的侄子算是有良心的,在自己家旁边另搭了一间木板房给姑姑住,灵也停在那里。
灵前冷清,只有那个小姑娘跪着烧纸,外头空空落落,连个来探望的人都没有。
绣婆的魂魄已经不见了,不知是选了奈何桥头的哪一条路。杨青青现了身,在小姑娘惊讶的目光里进门上了柱香,却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挂着包袱走进来,皱着眉头左右打量,然后问这屋中仅有的大人杨青青:“请问,这里是绣婆柳氏家么?”
杨青青点点头,指着灵位:“她已过世了。”
那年轻人大失所望,满脸灰败之色。却还守礼,添了香烛才出门。走了半天,他突然回过头来,看着跟在他身后的杨青青:“不知姑娘为何跟着我?”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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