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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关于尹涛,沈亭山并非怀疑,而是确信。过往许多他无法想通的线索在此刻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只是沈亭山并不想一一为陈脊解释。

在沈亭山看来,陈脊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要他亲手掘开父亲的坟墓,确实残忍。眼下,他解释得越清,越像是在逼陈脊做决定。于是,他想了想,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知道眼下证据还不够充分,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如果你不愿意掘坟开棺,我也不会强迫你。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

“可我......”陈脊憋了许久终于将剩下的话说出口,“我想再见一见尹涛,可以吗?”

“好,我陪你。”沈亭山看着陈脊,坚定地说。

翌日正午,沈亭山三人相约在章记酒馆。那夜,他们曾在在此处相遇,若沈亭山猜测的没错,当时尹涛应该刚刚处理完李执事的尸体。

忽然迎来贵客,章记酒栈的掌柜亲自下厨,端上的全是自己的拿手好菜。

“干菜焖肉、清汤越鸡、鉴湖鱼味,还有这上好的绍兴花雕,各位大人请慢用。”

掌柜骄傲地介绍完自己的菜色,原以为会收到一片称赞,不曾想在坐的三人兴致似乎都不高,一时尴尬在了原地。

沈亭山率先开口,淡淡道:“你先下去吧,莫让人上来打扰。”

掌柜不服气地努努嘴,应声退下。

陈脊见没了外人,将三人酒杯倒满,强撑笑容道:“我们三人相识多日颇为投缘,可惜一直忙于查案,倒是不曾好好对饮,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尹涛提起酒杯,疑惑道:“二位大人今日为何突然起了兴致,可是案子有了新的进展?”

陈脊止道:“欸,今日我们不聊案子,只是喝酒!”

沈亭山附和道:“对!这人啊,偶尔也该放松一下,总是绷着跟弦,容易命短!”

尹涛被沈亭山的话逗出了笑声,喜道:“大人说话有趣,倒是我太过紧张了。”

“若说有趣,还是你们有趣。我来这山阴,见到的趣事倒是比别处多许多。”沈亭山说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续道:“欸呆子,咱第一次见面,你骂我什么来着,富贵公子不懂人间疾苦?还说我不该将山阴的人命大事当做趣事,你可还记得?”

陈脊低头苦笑,“是的,我骂你狂瞽之説,不堪入耳。”

“那我倒要问你,时隔多日,你仍是这么觉得的吗?”

陈脊愣了一下,回道:“是的,我仍这么觉得。”

沈亭山听闻此话,哈哈大笑道:“那尹涛你呢,你也认为我不该把生死大事当做趣事吗?”

尹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实话,他确实从未觉得杀人案可以与趣事两字联系在一起。

沈亭山见尹涛呆立着不回答,心中已有了答案,大笑道:“我跟你们说,你们要这么看我,说得就太对了。我确实不应该将人命大事当做趣事。但你们也确实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从未说过人命大事是趣事,我所说有趣,乃是案子的背后有趣。”

陈脊和尹涛听得有些发蒙,沈亭山又接着解释道:“呆子,我曾与你说过我毕生所求,你可还记得?”

陈脊点点头,道:“你说你要追求‘有趣’之义,而所谓有趣,就在于人生每一次历练,每一段缘分中窥人心。”

沈亭山欣慰道:“难得你还记得。你之前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以追求‘有趣’的人生为目标吗?这并不是因为我天生就有与众不同的个性,而是因为我出生便衣食无忧,我不必为生计而烦恼,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探索自己想要的东西。去追求所谓的“自由”,洞察所谓的“人间疾苦”。”

沈亭山拿着酒杯站到窗边,迎着风道:“我父亲是两榜进士,母亲又出身荥阳郑氏。我自幼便享有别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诸多好处,这些我从不避讳。”他说着,用手指了指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接着道:“但是你踏出这个门去看看,这日头底下,有很多人还在为了每日的衣食拼尽全力,他们每天都在为了家庭、生活而忙碌,难道他们就没有理想,没有为社稷贡献的大志吗?他们有,只是生活不允许他们去想。”

陈脊看向沈亭山,他以为这家伙是来向尹涛套话,或者劝解自己的,可现在看起来,他怎么像是故意来惹嫌的?

“你......你跟我们说这些做什么?”陈脊不解道。

“且听我说完”沈亭山呷了一口酒,续道:“出身如何人都无法自己决定,但人生的结局却是自己挑的。众生奔波劳碌,无非是为自己择一良善之终。有些人出生于富贵之家,安享岁月静好。有些人出生于贫寒之家,了无所求,每日浑噩,亦得一时逍遥。生而痛苦的,是那些心有不甘之人。生于富贵者,有那想逃离家庭,以己之力,证明可成大事之人。出身贫寒者,则更喜欢苛求自己,无时无刻的自我鞭笞。要奋发向前,挣脱命运束缚,甚至立下大愿,解救更多如自己一般贫苦之人。这些人之中,有的如你这般,宁愿牺牲自己的利益,也要坚守初心。有的呢,初志易失,发达后却反过来苛责那些同样出身卑微的人。他们责怪别人不够勤奋,好似努力便一定会成功似的。要我说,只管努力,不问前程,正是这些心有不甘之人聊以自慰的话罢了。”

尹涛不明白沈亭山话中含义,问道:“那......难道就不努力了吗?”

“你看那努力拼搏之人,大多有着一股年轻人的热血与不羁,即所谓的年少轻狂。而那些得过且过,随波逐流之人,多已届中年。他们难道未曾付出过努力吗?这世间千百年来,能留名后世者不过尔尔,多得是那拼尽全力,却始终求而不得的人。你再去问那濒死之人,回首过往,他们无一人没有遗憾。你可曾想过,为何这许多的不甘与遗憾成了人生的常态?”

尹涛摇了摇头。

“以我短浅的见识来看,这出身不要紧,努力与否也不要紧,要紧的在于自身心之所需。如果你无意努力,那躺平无错。如果你想去努力,那勇往直前也没有错。只是,你的任何选择应该是基于自身所愿,而不是这世间的规则。”

“规则?”

沈亭山走回桌旁,给陈脊和尹涛各夹了一个鸡腿,接着道:“有人拼劲全力谋取功名,是需要满足父母的期望,有的人奔波劳碌,养家糊口,是因为家人的依赖。妇人以苦行半生换取子女安康。男子如你我,以性命相搏,亦不过为了尽忠尽孝。身而为人,若不劳作便是懒惰,若不求上进便是堕落。这一生,若始终为他人而活,则终身皆不可得喜乐。我之所求,便是不要为周遭之目光与规则所左右想法。”

“你怎如此自私?”陈脊皱眉问道。

“为自己而活就是自私吗?这本就是个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你说为了天下百姓而活,到底不是为了谋个好名声?”

陈脊马上便要反驳,沈亭山压住他,接着道:“也许你想说,你只是觉得这个事情是对的所以去做。你敢否认,说到底不过是图个自己心安吗?眼下对的事情,千万年后也不一定是对的,世间连星辰都无法亘古不变,你又如何预测千万载后的世界。”

沈亭山拍拍陈脊的肩膀道:“无私亦有私,有私亦无私。你没必要苛求自己,被‘别人眼中的自我’绑架,陷入自我否定的泥潭。我始终认定,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来评价我。那些指责我的人并不是多有大爱,他们也有私心。就比如,他们希望我能继续查这个案子,为的,也不过是为他们伸张正义。”

沈亭山说着又扭头看向尹涛,“我还不曾与你聊过,你呢,你这一生所求为何?”

尹涛显然没料到沈亭山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愣了许久,慢吞吞道:“我想不到以后,眼下我只想捉到凶手,早日为父亲和师傅报仇。”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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