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定风波(1 / 1)
天下。
地上。
皆作动词。
在此期间,小陌补上了白景的缺位,而且并未收起本命飞剑之一的「藕丝」,继续牵引那颗天外星辰,来此「填空」。
一颗星辰缓缓显现出惊人的巨大轮廓,人间宛如多出一轮漆黑的日月,但是当这颗星辰越是接近那条金线,它就逐渐显得越是缩小,等到它如一粒袖珍宝珠挡在那条「天下」的金线,名副其实的天道压顶,以极快速度消磨小陌庞然真身和沛然剑意,远古大妖坚韧程度无与伦比的一副真身体魄,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的浑厚道力,竟是依旧如此脆弱。
本命飞剑「藕丝」蓦然崩碎,一颗星辰开始崩塌。小陌要麽死扛到底,层层跌境不停,最终化作劫灰,就此飘散人间,依旧落个滞缓「天下」片刻,却无法改变最终结局的惨烈下场。要麽,早点撤出这条天地通的金色「天道」,兴许还能留下点境界,换做别人也就罢了,与「白景」一样作散道之举丶步其后尘的小陌却是神色自若,真身的头颅已经歪斜,伤痕累累的脖颈即将碾碎之际,低头看了眼人间。
已经无法心声言语,为了维持真身和剑意的「撑天」,甚至无法如何思虑,小陌最终只能嘴唇微动,好像是对貂帽少女的那句表白,给予了最真诚也是最简短的回应,就一个字,「也」。
也喜欢。
即将跌境之际,一旦从十四境跌境到飞升境,接下来的一连串跌境,就真是生死瞬间了。
就在此时,天外出现了一条光彩璀璨的符籙星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浩浩荡荡掠向金线缺口处,将小陌真身环住,将那条金线往上堪堪拖住,小陌如获神助,顷刻间剑意暴涨。
蛮荒天下那边,一位趴地峰老真人,朗声一句正道昌盛,祭出一条升天火龙。人间道法如龙。
同在蛮荒,龙虎山天师赵天籁,祭出法相,手持天师剑,一手托法印,驾驭火龙,飞龙在天,如天地架梁,同补缺口。
天下受阻。
地缓缓上。
青冥吾洲那尊六臂法相,愈战愈勇,已经砍碎了五把神兵,断了五条胳膊。
这位青冥天下的十四境女冠,这般起杀心,出死力,不惜折损自身大道根本,竟然就只是为了一句「看周密不顺眼」。
白玉京之内,最东边,亦有一位道官头戴一顶鱼尾冠,凌空蹈虚,来到战场,砍疯了的吾洲斜睨一眼,大为意外。
原来是那位姜照磨,悄然跻身十四境的紫气楼楼主,他伸出手,「烦请吾洲道友切断与这把神兵的大道牵连,借贫道一用。」
吾洲难得犹豫道:「你要是朝姓陈的使阴招,老娘岂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必须先与我说清楚缘由。」
「私怨是私怨,公道是公道。」
姜照磨摘了道冠,丢入一只已经卷起道袍的袖子,淡然道:「吾洲道友休要小觑了白玉京。」
吾洲依旧满脸讥讽神色,只是不肯借出那把远古神兵,老娘自己用之碎之毁之,也绝不给你这些白玉京臭牛鼻子逞凶的机会。
姜照磨只是保持那个伸手讨要兵器的姿势,「何况本座也不愿在武道寄人篱下,仰其鼻息,尤其如今是他在那山巅,本座便舍了止境神到一层的武道不要,以后报私仇,清爽些。吾洲,不要犹豫了,这一刀,将是姜照磨武道的毕生功力所在,不弱的。」
姜照磨心中叹息一声,看了眼下边的那条粹然金线,如果还有「以后」的话。有此敌手,不枉此生。可惜了,实在可惜。
见吾洲只是不肯,姜照磨笑了笑,不再强求,法相起拳架,道君动拳脚,以一身武道绝学来掂量掂量神道之浩荡天威。
吾洲在胳膊碎裂之时,朝姜照磨抛出那柄神兵,一身凛然气的女冠大笑一句,「别他娘的『不弱』,要『很强』!」
姜照磨将那把刀握住,抖了抖手腕,神色略微遗憾道:「略轻。」
吾洲一咬牙,便要以道身依附在那把刀上,却被姜照磨猜出她的意图,立即伸手阻拦她的冲动行事,再一手持刀,几乎可谓是肉身成神的姜照磨,竟然当真舍了武道这杀手鐧不要,与那条起始于新天庭的金线,道人法相的武夫姜照磨,劈出了一往无前的一刀,蕴藏武道的刀光所至,亦是扯起了一串耀眼的琉璃光彩。
碎开那一层琉璃法界似的大道屏障,摘了鱼尾冠的姜照磨脸庞熠熠光彩,头发飞舞,眼神脸色皆有大快意,在那金光天柱之上砍出一刀细微的道痕。
北俱芦洲布置好了一座壮观剑阵,一条条起于大地山河的剑光,不断为这座大阵增添剑气。
刘景龙以本命飞剑「规矩」作为大阵枢纽,以白裳递剑作为整座大阵的「剑尖」,竟是在短时间内仿造出了一条近乎真相的「地上」金线!
姜照磨没有任何血迹,法相依旧纤尘不染,只是脸上都是武道毁弃之后牵引而出的裂纹,他被无臂的吾洲一袖子卷回身边,女冠双袖垂落,神色冷峻说道:「可以了。若非白景扯开了一道缺口,真不是我们能随便掺和的一场大道之争。」
姜照磨虽然大道折损极多,一颗道心倒是全无半点颓丧,「有所为,不一定需要有所成,注定无所成的有所为,便是道心。」
吾洲惊讶道:「一大泡屎里捡着一粒金子啦。」
姜照磨笑道:「这种气话就别说了。吾洲若是换去浩然天下,在任何一座别的天下,都一样只会倍感憋屈,郁郁不快。」
吾洲说道:「也对。藉此机会,我去趟浩然天下的宝瓶洲,也好让那位陈……先生放心些。姜照磨,你怎麽说?」
姜照磨说道:「回去养伤。」
吾洲定睛一看,选中落脚地,身形化做一道虹光,直落人间,顺手将那持枪登天的「周海镜」拽住肩头,说了句小姑娘道力还弱就别去添油加醋了,天地通又不是炒菜。吾洲将周海镜一起带回那座高台附近,见那周海镜犹然满脸愤慨,与自己怒目相向。吾洲松开手,笑道:「散了,都散了,接下来如何,我们毕竟都算尽人事听天命了,求个问心无愧。」
「周海镜」将铁枪拄地,十二条飘摇彩带渐渐消散,她眉心处的那那只竖眸也迅速淡了痕迹。
吾洲说道:「行刑和斩勘两把神兵,小姑娘你们只管放心收好,先前吾洲拉得下脸,抢他陈平安一抢,却没脸欺负你们这些好像还穿着开裆裤的晚辈。」
周海镜在内地支十二人聚在一起,倒也不担心被吾洲瞬杀之类的。
吾洲看着这些既忧心忡忡却又朝气勃勃的年轻脸庞,与他们竖起大拇指,「年纪小,气魄不小。大骊好运道。」
吾洲肩头微动,生出两条白藕似的新鲜胳膊来,自言自语道:「你们这位年轻国师,真是看待我们人心……几乎从不犯错的一个……人。」
先前中土文庙议事,期间其实有过一场极为隐蔽的河畔议事,大概是三教祖师负责出题,礼圣负责监考和阅卷?
光阴长河之畔的那场大考,除了蛮荒天下的十四境修士,余斗,吾洲等等,他们都有各自的选择。但是有两人是例外。
郑居中没有「赶考」,陈平安却是更加例外,明明现身河畔了,竟然不用「答题」?
吾洲道心一震,狗娘养的蛮荒周密,果然在人间留有后手!
宝瓶洲大渎以南的广袤地界,还有那扶摇洲和桐叶洲,浩然三洲数量不一却数量都颇为可观的祠庙之内,一尊尊山水正神丶淫祠金身神像,宛如被一条金线牵连在一起,同时开始崩碎,还像由不得他们这些人间享受香火的神灵不在这一刻,必须以此祭祀丶牺牲达到「娱神」,投靠「天下」。
更不谈那些蛮荒天下,无数破碎金光化做一条条丝线,如缕缕香火袅袅升起。名副其实的瘦天下肥一身,这就是周密的大道。
所有以文海周密所创云水文登山修道的妖族修士,也都从心窍处扯开一粒香火,神性,人人有之。就像周密是在藉助他们的躯壳培育一点粹然神性的香火,现在就轮到蛮荒天下连本带利归还了。
赵天籁撤出缺口,一副无垢道身大火炎炎,将那满身血污的小陌一并拽出,依仗天师印化作一片大地丶法剑显化为一座青山的法坛大阵,刹那之间便被「金线」镇压碾碎。人力终有穷尽时。失去了两件传承数千年的天师府根本法器,这位已经跌境为仙人的天师只是神色如常,一件黄紫法袍化作簌簌灰烬,天师身形如秋叶飘落下人间。
一头雪白的十尾天狐,在天师府纵身一跃,轻轻托住天师和那位剑修。
即便老秀才说不用走一趟蛮荒,亚圣依旧是以真身亲临蛮荒腹地了。
白泽知晓这位文庙圣人的用意,但还是摇摇头。
亚圣看着空中那些不断汇流向那条上边金线的神性,再次扯了扯领口。
陈清流微笑道:「杀谁不是杀。我是不介意联手的,至于代价大小,杀了再作计较。」
斐然和晷刻都是心弦紧绷起来,已经相熟的谢石矶便在这一刻陌生起来。
郑居中的十四境阴神,在此凭空现身,位于白泽身后,再加上与白泽对峙的陈清流,三者所立位置,刚好连成一线。
既然将来之白泽,是个谁都无法掌控的隐患,那就趁早解决掉。
不曾想,十四境大妖初升带着一位羊角辫的小姑娘,站在了郑居中阴神的后边,依旧是一线之上。
陈清流微笑道:「好,热闹起来了。这才对味。」
郑居中不理会背后的两位十四境,说道:「白泽,你就像是一个运气很好的幸运儿,天地人间对你青眼有加,仅此而已。人间有很多这样的人物,单纯就是命好。只不过你命尤其好,才成为了这座蛮荒天下的『白泽老爷』。周密不敢吃你,文庙不敢辱你,谁都敬你几分,无非是怕你发狠。」
白泽笑道:「无法反驳。」
郑居中淡然道:「否则论才智,手腕,气魄,你都是很不入流的。你心肠实在太软,总是狠心不起来,总想要个『什麽都好』,由得你想要就能有的?蛮荒一直在等待你的大道回馈,但是你始终不肯给予这份期待。」
「所以就给了周密趁虚而入的机会。最终让周密成功把祸害带到了远古天庭。」
「偏偏又因为你的不作为却又占据蛮荒,导致陈平安预流串联五座天下,以抗衡崭新神道的『大五行』设想落了空。白泽,你真是该死。」
白泽默不作声。
手拄拐杖的大妖初升着急出声道:「白泽,不要乱了道心,只要再坚持片刻,周密就可以挟神道『天下』,人间落定矣。」
妖族能否反客为主,在此一举!周密谋划一旦成功,天上就是神灵的天上,地上就是妖族的地上,予取予夺全看心情,一切有灵众生都要俯首帖耳。人间重走一条老路?对于偏居蛮荒一隅,苟延残喘了万年之久的妖族而言,这就是一条崭新的通天大道!
初升突然只觉得背脊发凉,原来是郑居中的十四境阳神,已经出现在了他和萧愻身后。故而从头到尾,他们始终是一线。
阴神郑居中突然笑道:「但是『该死的白泽』,也是早就被算计在内的。白泽不如此,天地间何以见较大的粹然人性之一,造就出第二条无形的『天地通』?」
大妖初升皱眉不已,郑居中这番言语,到底是什麽意思?
萧愻笑呵呵道:「脑子不够用了吧。」
大妖初升心神更多被郑居中牵引,没办法,在道上与郑居中为敌丶对峙,压力不小。关键是第三个郑居中,不知隐蔽在何处?
毫无徵兆,萧愻一拳便打穿初升的胸膛。
「畜生,知道我追求的自由是什麽吗?」
萧愻咧嘴一笑,大妖初升已经瞬间远遁万里之外,萧愻如影随形,四周天地一片黑一片白一片彩色,如同稚童随便拼凑的一幅锦灰堆,好似被剑气切割出来的各座琉璃境地,将那脸色惊骇的大妖初升堵住去路,大吼训斥一句,「萧愻,你疯了?!」
「有不成为纯粹剑修的自由,有恨浩然便叛逃剑气长城的自由,有在蛮荒见谁碍眼就杀谁的自由。始终有萧愻做萧愻的自由!」
「管东管西了一万年的陈清都尚且不管我,你们这帮狗屁王座也想管我一管?死去!」
被骂了一声「畜生」的大妖初升,置身于一座由他当年亲手开辟的蛮荒「英灵殿」,初升脸色阴沉,悬在漆黑一片的无垠虚空中,大妖手拄拐杖,心中愤恨至极,陈清都真是个……起先他与朱厌等大妖还担心,萧愻反出剑气长城,是不是陈清都要与萧愻来个里应外合,后来周密说不是,斐然和晷刻那边亦是确定萧愻绝无与浩然天下联手的半点念头,最想要再次反攻浩然的蛮荒王座当中,必然有她萧愻一个……陈清都果真是送给了蛮荒一个最不可理喻丶最没有家教的熊孩子似的?就这麽简单?
萧愻站在一处悬浮在空中的高台上边,她皱了皱眉头,原来还有个外人溜进来了。
郑居中站在她身边,微笑道:「不如随我在蛮荒收拾残局,别开生面,立教称祖。」
白泽与蛮荒天下大道不契,萧愻却是不然。
萧愻嗤笑道:「谁来立教谁来称祖?郑居中,你恶心谁呐。就你也配让我辅佐?哎呦喂,反胃了,恶心得要吐了……」
郑居中说道:「我来立教,由你称祖。」
萧愻愕然,双手揪住羊角辫,「啥?!」
蛮荒东南方,不知名洞府之内,流白好奇问道:「师兄,既然我们都是先生斩三尸而出的存在,那麽等到先生重返人间,总要拥有一副极好的道身才对,足够承载他的无限神性。」
绶臣说道:「就是蛮荒大道显化而生的晷刻,先生将其分合无数次了,早已开辟出一条鸠占鹊巢的道路。大概那座名为浩然的书斋,就是用以重新合道的道场。」
周清高点头道:「不愧是老谋深算的先生。」
流白却是感觉古怪,十分别扭,「我是女子,晷刻也是女身,先生就不觉得腻歪吗?」
绶臣哑然失笑,「道之所存,这算什麽。」
洞府门口,郑居中已经两次挥动袖子,似乎打散了什麽。
雾影问道:「你怎麽不乾脆一起宰了刘羡阳?」
郑居中真身笑道:「那就真要荡尽人性丶彻底『成神』了,那我们还针对什麽周密。估计周密只会乐见其成,主动选择天地通,接引『他』入主新天庭。如此一来,三教祖师散道,之祠登天堵路,当然还有崔瀺和齐静春的联手布局。就成了人间最大的笑话。」
雾影困惑道:「不理解。」
郑居中说道:「你要是都能理解,周密岂会被请君入瓮。」
「万年以来,谁能够被三教祖师丶这麽多的十四境,合力针对?」
「周密而已。」
雾影说道:「那就说点我顾璨能够理解的人话。」
郑居中说道:「崔瀺请我护道一程,确实是为『陈平安』护道,却不是你们所见的那个重返浩然的陈平安,而是被他拘押起来的陈平安。」
「神性陈平安拘押了人性陈平安。」
听到这里,顾璨怒道:「放你个屁!少在这边胡说八道,故弄玄虚……」
郑居中自顾自说道:「他在年少时起,人心善恶两条线距离太近了,近乎合一。越是熟悉陈平安的身边人,你们就越是看不出来,这就叫灯下黑。事实上,陈平安自己都无法分别清楚,什麽是真正的人性和神性。后来总算知道了,却已经身不由己。既然成了半个一,终究有半个一的担系。」
「陈平安年少时一直追求『无错』,他自己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个人都该如此。却不知自古以来,如此思想且如此践行的,唯有神灵。修道之人已非人矣,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你回想一下,他在人生道路上,那些次数寥寥的的巨大愤怒,当真是纯粹因为『以善见恶』吗?是对错是非,是人心善恶?是也是,却不尽然。最早的,当年在泥瓶巷的雨中,窑工学徒差点掐死宋集薪。前不久的,在光阴长河之畔,见到了将那位伴随他走过很多艰辛心关的『剑灵』吃掉的崭新持剑者,神性为主的陈平安太清楚两者之间的区别了,所以他是愤怒的,他就像在反覆怒言一句,『换回来』,「还回来」……」
「一个极为小心翼翼的孤儿,这辈子所有不可抑制的愤怒,都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你们是人,怎麽可以做这种事情?!』」
郑居中笑了笑,「错了,大错特错,正因为你们是人,你们才会如此荒谬,犯错,整座人间,正因为『错误』,才生机勃勃。」
人间就是由无数个错误,交织在一起,如大野之上的离离原上草,攒簇而茂盛生长,衍生出无限的野蛮的丶温柔的生机。
道无偏私,当真只是容得后世总结出来的善,容不得被人间文字定义的恶?
「正因为他从小就是如此,故而即便分出了神性与人性,陈平安却还是陈平安,所以至圣先师才会去桐叶洲,亲眼看一看。」
「所以道祖和佛陀才会去槐黄县小镇,也要去看一看,确定崔瀺和齐静春是对的,还是错的。」
「崔瀺去了一趟剑气长城,借了两个本命字,颠倒山水,真正颠倒的,便是曾经青山绿水间远游少年郎的人性与神性。」
与师兄崔瀺在城头一别,陈平安却是从那海上「造化窟」醒来,「神」在人间游走,岂不是大梦一场?岂无人生梦复梦之惑?
天上地下的两条金线重新合一,再次撞击在一起。如何分辨如天地通的节点,倒也简单,只看那火雨迸发之位置,便一眼分明。
一阵阵火雨距离人间越来越近了。偶有抬升,终究是无法一鼓作气,将「天下」变成长久的「天上」。
郑居中仰头看着那份万年未有之变局的壮观画面,外界无法想像「陈平安」的处境,他倒是可以勉强理解几分。
想必比昔年草鞋少年走在那座廊桥,总是要煎熬艰辛好多倍的吧。
毕竟少年当年是一步步走向未来,如今却是走向此生大道的结尾。
一辈子如此眷念人间的人,
不过终究是与长久窥探他内心的天地外人丶与内心深处许多无法挽留之人事,证明了一件事。
泥瓶巷的陈平安,我从小就是个好人。
「我要替崔瀺看顾住陈平安,神性不可过多,人性不可偏少。至于陈平安辛不辛苦,可不可怜,不在我的考量范畴之内。」
「我曾经与崔瀺下过彩云十局。」
「崔瀺之所以输给我,只因为棋盘太小了。」
棋盘越大,崔瀺棋力越高。接手棋盘者,便是神性陈平安。
故而桐叶洲与仙人韩玉树一役,后者曾经祭出宗门重宝,「陈平安」却是意态闲适,毫不上心,只说那位神女是……以下犯上!
共斩姜赦一役,「陈平安」放出的「神性」,当真是更像永恒理智且无错无心的神灵吗?难道不是充满七情六欲的人?
大骊京城,被停水镜释放出来的所谓「神性」,为何偏偏对儒生下手最狠?
兵家初祖姜赦正因为知晓此事,才在后半段的生死战中,选择了极有默契的适度收手,任由真正的人性陈平安,将其剑斩篡位。
在那之前,姜赦何等杀心,杀意何其浓重,与「陈平安」公然宣称昔年人间第一位斩杀神灵者,正是他姜赦!
雾影长久沉默,轻声问道:「为何不再等等?等陈平安打造出『大五行』。我不信你没办法帮他化解『蚬』的十四境馈赠。」
郑居中有些无奈,「也就你是亲传弟子,我才耐心如此之好。陈平安就问不出这种蠢不可耐的问题。」
雾影破天荒没有继续骂他。
郑居中解释道:「欲想狭路相逢,以弱杀强,就得模仿当年在小镇杀蔡金简的手段,胜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措手不及,哪有什麽真正的万全之策。国师府的那两摞图纸,都是故意给周密看的,就是要让他误以为一剑过后,双方都开始积攒实力,稳稳当当摆兵布阵,有朝一日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厮杀一场。顾璨,我且问你,陈平安再聪明,比得过周密?」
雾影说道:「我觉得比得过。」
郑居中也破天荒有些怒气,他也有一种强迫症,最见不得傻子。
好在雾影补充了一句,「陈平安就只是吃了年纪轻的亏。」
郑居中说道:「那一剑,递剑,挨剑,双方都是故意为之。周密是先让陈平安掉以轻心,误以为能够通过陈平安这座桥梁,获得与人间的更多牵连。陈平安则是一方面让周密误以为收官战在一两百年之后,与此同时,周密真正与人间牵连的,不是一座充满尘世人心的桥梁,而是一座神殿,早就被神性陈平安淬炼过的『地上』香火,夹杂着陈平安在面对心魔之前丶杀己百万次,积累而出的无限小丶却无限多的人心和人性。周密不敢随便炼化,又不舍得随便舍弃,新天庭终究是个不可以外力摧破的完整的一的神道道场,只好分出些许,强行塞入离真几个身上,想要静观其变,但是这些新至高,终究只是伪至高。居高临下者看山河历历在目,仰观山崖者望天光云遮雾绕。大道一线天地通,只好强行吃掉离真几个,骂陈平安一句贱种,已经算是周密好修养了。」
果然,在郑居中言语之时。
那条势不可挡的天下金线,竟然出现了一阵绝对不合理的轻微摇晃,在没有任何人间修士干扰的情况下,出现了一阵阵瓷器出现裂痕的「细微」声响。天地间响起如洪钟大吕的阵阵大道浪潮,本就气势磅礴的那场滂沱火雨愈发璀璨夺目,双方撞击在一起的神性激荡不已,愈演愈烈,一条金线瞬间「地上」极高。
郑居中笑了笑,题外话一句,「陈平安在托月山,说自己若是元凶这般道龄,元凶都看不见他是如何递剑的。不算吹牛。」
「顾璨,你们以为崔瀺真正想要遮掩的,是那老剑条与陈平安的认主吗?」
「错了,是陈平安自孤儿起便不断累加却混淆一片的人神之性。那才是陈平安真正的可怕之处。以老剑条「剑灵」来遮蔽此事,最是合适不过了。」
郑居中继续说道:「我们几个谋划已久,真正的先后手,分别是那部群经之首里边的两句话。」
「第一卦的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当年骊珠洞天之内,杀机四伏,设置齐静春的必死之局。却没有想到师兄弟双方,却已经在考虑如何解开人间的死结。
想要替人间扫去那片永恒阴霾黑云似的远古天庭遗址。
不事功至极致,自然无以成事。但是纯粹以崔瀺的事功学问作为底子,却是不行。算计人心至极致,反失天心。
任你开篇雄文,再雄心万丈,终究有失偏颇,难称大道之行也。至少崔瀺推行的事功学问不过百年,不是千年。
大势倾轧在即,崔瀺来不及了。
「第二卦的『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便是解此天大难题的答案,唯一的解法。顾璨,会背吗?」
顾璨察觉到那条金线的地上颓势,心急如焚,便没好气道:「老子会背你妈……」
郑居中呵呵一笑,忍耐也是有个限度的,反正你小子如今就是个无关大局的废物了。
所幸顾璨已经迅速改口,如蒙童在村塾背诵书籍,很快就念到了「黄裳元吉,文在中也。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顾璨突然闭上嘴巴,震惊道:「是你或者是崔瀺跟他提前约好的?!」
郑居中摇头道:「不是,是他自己想到的。或者说是他证道飞升之后的一份天人感应。」
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其实白泽最早赐名是「元吉」。跟着师父丶抱着胡琴走过千山万水的小道童,名叫「黄裳」。
世间最后一条真龙,在宝瓶洲南岸登陆,向北逃窜,一条走龙道,在骊珠洞天陨落。是为「龙战于野。」
大绶王朝游荡多年的鬼物,承载了七千年天殛丶饱受煎熬三千载的「蚬」,迎来一场兵解,「其道穷也。」
顾璨伤心道:「道祖也不说了,不敢为天下先。」
郑居中笑道:「是说给你们听的,不是说给某些人听的。」
终究是个没上过一天学的读书人,到底是个长久希望他人不要长久失望的书生本色。
蛮荒文海周密,落魄山陈平安。
在这场天地通之前,在他们逐渐成为半个一的各自过程当中,他们双方真正的大道之争是什麽?
用人性诞生出最多的神性。
故而登天。
以神性诞生出最大的人性。
所以在地。
三教祖师散道,压制周密欲想从人间汲取更多的人性。
道士仙尉看门,是为了防止神性陈平安变得更加神性。
在重返浩然之后,那些尤其显着的愤怒,带着深刻眷念的伤感,温柔的眼神或是言语,就是由神性而生出的人性。
顾璨问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阮秀会做什麽?」
郑居中说道:「得看当年齐静春和崔瀺跟她聊了什麽。」
顾璨沉默许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有问过陈平安自己的意愿吗?有过在意他的想法和感受吗?」
郑居中给了一个好像可以有很多种解释的答案,「不好说。」
当年。
师兄弟双方联手,与桐叶洲的蛮荒周密在桃叶渡一条船上,面对面聊了几句。
在阮秀吃掉李柳的全部神性之前,他们一起来到了神秀山的山脚,山崖间刻有「天开神秀」四个大字。
阮秀坐在最高处的「天」字一横上边,神色淡然道:说道:「齐先生,我不想看到他。」
齐静春笑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带着他一起来这边。」
阮秀想了想,点点头。
齐静春转头看了眼身边的崔瀺。师兄,如何?是不是你我人缘,高下立判?
崔瀺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昔年几个同门当中,就数你齐静春的胜负心最重。较真,执着,非要输赢,必须拿第一,简而言之,就是小心眼。
在齐静春与阮秀言语之时,崔瀺倒是想起了一些过往小事,某些画面。跟阿良也有些关系。
胡子拉碴的矮小汉子,贱兮兮劝酒道:「小齐啊,你在桌上的酒品很过硬,是稳稳第一的,就是这酒量,差了点意思,别说第一,都快要垫底了。」
满脸通红的少年立即不乐意了,一拍桌子,「什麽?!再来一壶!」
「左师兄和刘师兄已经被我喝趴下了,我怎就垫底了?」
「阿良,崔瀺,你们都别跑!」
之后就是少年趴桌上说梦话了。
青年放下酒杯,依旧眼神明亮。阿良在那边撅屁股夹菜,打扫战场,盘子里残羹冷炙归拢归拢,也有一筷子不是。
满嘴流油的汉子,抹着嘴碎碎念叨着,也不晓得以后哪位仙子女侠,能把勤俭贤惠的自己嫁回家,真是替她开心。
最后他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也不知道从哪里顺手偷来还是低价买来的「宝座」,男人把双腿搁在桌上,轻轻拍着肚子,叼着牙签,打着酒嗝,笑骂道:「你跟他斗什麽气。」
崔瀺微笑道:「好玩嘛。」
阿良翻了个白眼,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后背,非要忍着一次不吐,那点酒量能喝多少?这……揍性!嘿,我喜欢。
崔瀺皱眉道:「讲点规矩,把腿放下去。」
阿良哦了一声,立即放下腿。
崔瀺起身收拾碗筷,斜眼某个趴在桌上呼噜如雷的壮汉,「刘十六,别装睡了,搭把手。」
刘十六立即挺直腰杆,装傻道:「天亮啦?」
阿良鬼鬼祟祟,嘿,我又放回去了。
崔瀺瞪眼,却是压低嗓音提醒道:「阿良!」
阿良只好悻悻然收起双腿,崔瀺这家伙,他总有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强迫症。比如看到书页折角,他就一定要抚平。不管是书架上的书籍,还是书桌上每一件文房清供的位置,都要摆放得丝毫不差。不过被几位同门师弟们给折腾得乱七八糟的,他也从不说什麽,只是默默自顾自「修正」那些物件的位置,左呆子稍微好点,刘十六有些是不上心,有些是故意的,小齐……当然只是故意的!
见那崔瀺骂骂咧咧收拾碗筷,阿良笑道:「这就对了嘛,总算有点人味了。」
左右突然坐起身,开始算帐,伸手道:「阿良,六钱银子,把帐结了吧。」
阿良装傻,伤心道:「啊?我可是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自家人啊,左右,这就没意思了,你们穷我便阔绰啦……」
左手只是伸手,「别废话,刘十六,去堵门,他不给钱不让走。」
到最后,一张酒桌,好像就只有最单纯的少年在那边呼呼大睡。
老秀才刚刚写完一部不晓得能否版刻付梓的书籍,整理好手稿,便循着酒香跑来这边了,在门口那边笑呵呵看过热闹过后,便心疼起来,担心吵醒了年纪最小的学生,先生只好双手叉腰,小声骂着屋内所有醒着的人。阿良将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放,鼻孔朝天,读书人哎呦喂一声,快步跨过门槛,来到财大气粗的阿良兄弟身后,一巴掌拍在左右的脑袋上,「愣着干嘛,给阿良倒酒,拿了钱,再去买点卤肉下酒菜啥的,带上十六,他个儿高,杀价起来,有气势,能省一点是一点,我再陪阿良喝点。崔瀺,你先背小齐回去休息,我们等会儿划拳,别吵醒小齐了……来来来,阿良,咱哥俩走一个,唉,怎麽回事,你给自己酒杯倒那麽多,我这酒杯少了,少了点,六钱银子而已,苦着脸做啥子,你这般英俊倜傥玉树临风的豪杰人物,不大气了麽……」
灵境观。
老人笑道:「少年郎,故事讲完了,要开新篇了。」
「陈丛」笑着点头,站起身,从盘子里捻起一颗花生米,放入嘴里细细嚼着,微笑道:「大师兄,剩下的,都余给你们了。」
天外,已经靠近新天庭的高大女子,双手拄剑,暂时停步,笑言道:「可。」
崔瀺站起身,与小师弟作揖。
无限人性皆在此身的陈平安作揖拜别大师兄。
一粒光亮,在浩然天下宝瓶洲处州泥瓶巷的祖宅,骤然亮起。
一条虚线循着草鞋少年走过的痕迹,在人间大地之上,划出一条极其明亮的火龙。
火神阮秀,进入新天庭,高居王座。
天外,持剑者接引此这条起于人间的光亮。
天地人间,于是出现了第二条「天地通」。
持剑者大袖飘摇,去往人间,她笑颜温和,她神采飞扬,好像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里,放着万年以前与万年以后的整座人间。
「主人。」
所有神性悉数化作一把长剑,高大女子的身形虚无缥缈。
天地接壤,陈平安手持长剑,伸出一只手掌,与单膝跪地的她伸手抵住。
「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天地必将给予长久沉默者以最大的雷鸣。
「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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