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葛夏之章姬君 po18bs.com(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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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守护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是从前兄长说过的话,此刻由我讲出又如言犹在耳。不过兄长身影与我曾信奉的话中真意皆已远去了。

闲谈至此,始终一语不发的真彦大人果然偏过脸来开口说着:

“宗宪阁下是这样的武士呢。”

透过温泉水面升起的氤氲热气,我瞧见她脸上混杂的红润颜色如同害羞一般。这与她好容易才亲口告诉我的本名近似①。因受热而发红的仅有她的面庞。于那之下——真彦大人那对浮在水面上的肩膀仍显露着病态的苍白——这总好过她刚自流刑地逃离的模样。

我并无浸泡温泉的雅兴。二来此温泉是为需要疗愈之人准备的,身康体健的我自然不应消受,只打算照往常一样守在她身边,与她谈天消磨时间便好。从前就察觉到她不乐意让旁人看她的身体,即便已结为名义上的夫妻,实际仍旧是本不该有任何瓜葛的女性。奈何自己只知晓如何尽到妻子的本分,在伺候同为女性的真彦大人时,反倒有了诸多不便。

“我来帮您穿衣吧。”

无论是晨起时,抑或像当下这样从温泉池中抽身时,我都会对她讲同样的话。然而此刻她已将如棉被般宽大的布巾牢牢裹在身上,披散下来的发丝湿漉漉的。尽管真彦大人总是事必躬亲,我还是将事前准备好的小袖披在她身上。夲伩首髮站:p o18 ma. com

时已入冬,由此处的山丘远眺能轻易望见平静无波的加茂湖。湖面在夏季尚且似青丹色矿石一般,然北陆入冬甚早,一过仲秋湖水也褪去颜色,落叶凋零,沿湖之景亦格外萧条。室外自是凉风阵阵,除却风打枯枝的嘈杂之声,耳中别无他音。本就人烟稀少的佐渡岛在这时节更仿若与世隔绝了。如此看来这里倒比酷寒难耐的出羽国更适合作为流放罪人的去处。

在佐渡避世隐居的生活委实没有值得称道之处。若非到了这般仅有两人彼此照应的境地,真彦大人与我之间的关系会愈加生分也说不定。但到了这种时候,也唯有我毫无怨言地陪伴在她身侧了。

因为我是真彦大人的妻子。我抛弃了武家之女、冈部家女儿的身份,只选择做北条真彦的妻子。

这似乎与兄长所说的那句“女人需要男人来守护”背道而驰。毕竟我与父亲大人和宪之也分道扬镳,头也不回地踏上了这条看不到善果的歧路。儿时曾被兄长叮嘱过,因而说着要守护姐姐和冈部家的宪之,应当会以我这样的姐姐为耻吧。

在泡温泉时,真彦大人的头发不可避免地沾上水汽,我便着手用干布替她仔细擦拭。她蓄长发胜过短发,多半是她从前便留长发的缘故。只是我未见过她那模样,与我初见的真彦大人倒与兄长有几分相像——那并非五官乃至体格上的相似。偶然提起的过去之事久久不散,脑海中也屡屡浮现出方才闲谈时聊起的兄长之面容。左右牵挂,在做这种琐事时也不甚认真了。似乎是手上的动作愈发怠慢,我的异样终于被真彦大人察觉。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不要紧吗?”

恍然一刻,真彦大人又侧过头来问道,她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到此年龄,定无法遑论能与白皙剔透的少女肌肤相媲美,但真彦大人于体态上的恢复在这一年间的疗养下颇见成效。由出羽国逃出时,她两颊颧骨突出,皮肤黯淡粗糙,整个人瘦若脱相,眼中之光也如彻底湮灭一般。大凡目睹过此等模样,即便没有亲历过流刑幽闭的日子,任谁也会觉得那种生活如同深受阿鼻折磨一般吧。费尽千辛万苦再见到她的某一时刻,我甚至怀疑与自己重逢的真彦大人是否还是多年前曾与我在骏府城初会的那名凛然武士。

“天色……阴下来了呢。是要下雪了吗?”

有些话尚不知从何处讲起,我并非对“丈夫”毫无保留的女人。她既看出我藏有心事,我也只好暂且敷衍过去。

“那时候天气会更冷吧。”真彦大人眉头轻蹙,她一动不动,任由我替她擦干头发,“不过你是喜欢雪的,能赏雪倒也不错。”她话语略微生硬,唇边又浮上一层寂寞的浅笑。

算来我与她结为名义上的夫妇已有十年了。失去公主身份的我更是未老先衰,对她来说恐怕是早已没有吸引力的妻子了。原先还要顾虑今川氏与我家族的关系笑脸相迎,对我的无理索求也一一回应,现下落到这步田地,倒不如索性将我当成个无偿相随的侍从。

“先回屋吧。”

擦过头发的布巾变得湿答答的,我稍作拾掇,随后又小心抚上她肩膀的一角。她也点了点头,脑袋再微微沉了下去。不用继续努力挤出些能讨好我的话应当会教她轻松一些吧。

有些秘密果然是不知道为好。这样我反倒能把不被“丈夫”爱着这件事归咎于她身为女子的矜持。武士间的众道关系并不罕见,不过女子间如此这般定会遭人诟病,于伦理而言也是大逆不道不知廉耻之举。

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罢了。下定决心嫁来北条家的那一天,我便做好了仅被丈夫当作“必要的妻子”而非“深爱的女人”的准备。那时宪之还同我争执一番,又脱口而出像是诅咒一般的话:

“阿姊以为嫁给那种男人就会幸福吗?”

虽然当时便领悟宪之真实心意,奈何不愿开口解释,姊弟关系自那以后便走向歧路。

——此生还能再见到宪之与父亲母亲吗?

这样想着时,我再度回忆起了先前同真彦大人闲聊时讲出的琐事。

身为冈部家嫡子的父亲继任家督,是发生在我十一岁时的事了。冈部家代代侍奉远江名门今川氏,然而到我祖父与父亲这一代所支配的领国也不过远州釜原本城一隅。只是毕生为今川家鞠躬尽瘁的祖父似乎并未对微薄待遇有所不满。祖父不同于人称“鬼之源八郎”的父亲,他是位对孙辈极为和善的慈祥武士。祖父疼爱兄长,虽然也如父亲一般将冈部家的希望寄托在自小就表现出出众才能的兄长身上,但父亲总爱对亲子发难,身为女孩儿的我尚且被训斥过几回,小时候常被父亲说“难成大器”的宪之就更难逃过其责骂了。相比之下祖父的关怀对我兄妹三人而言便如温柔乡一般。

兄长聪颖过人,是位文武双全的奇才。他长我五岁,十六岁时便已元服,亦由祖父亲赐名中一字,得名宗宪。兄长的初阵则是于那之后今川氏与信浓国众间的领地争端,那一役最后以信浓方的让步和谈告终,据说纯信公曾亲口夸赞兄长是稀代勇将,将来必成大器——而当时还常常眷恋母亲怀抱的我与宪之,显然望尘莫及。

若是换作异母兄弟,我与宪之或许还会嫉妒兄长。父亲对兄长严格,对我姊弟二人的训诫却透着散漫,不过像是尽了严父应尽之责,想来亦并无希冀吧。彼时的宪之未满十岁,我们兄妹三人一母同胞,自然比寻常的武家兄弟姊妹来得更为亲近,宪之在儿时也常伴我身——大抵是因此他才会被父亲责怪没出息。

而父亲训斥我更多时候是出于我个性顽劣的缘故。身为武家之女,又自小被养在城中,素日里甚至没有去城下闲逛的机会,应当习得的便是如何做个贤妻良母。那时父母亲还未对我寄予厚望,日后左不过就是将我嫁给亲密家臣——这些人家中的儿子我也曾见过几位,有些在多年后的确成长为出色的武士,但若说我对他们抱有期待,大约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

再谈及荒诞之事,便是我少时偶尔会希望自己未来的夫君是如兄长那般的武士。我对血亲绝无爱恋之意,仅是兄长一表人才,连家中女侍都神往不已。虽说我打小就憧憬兄长,但真正对其怀抱近似倾慕一般的古怪情感的契机,果然还是由那件事伊始的。

我天性好动,不仅会背着母亲和乳母偷溜至下町闲逛,在家中亦不甚安分。某次便闯入茶室,还打翻父亲中意的茶具。父亲知晓后大发雷霆,更禁止我再出入茶室。被狠狠责骂的我跑到母亲面前哭了一通,母亲那犹如慈爱皎月的笑容使我暂且平复心绪,可胸间终究不太爽快,又隐瞒了另一事迟迟未说。

我打翻了父亲的茶具,那瓷器仅是磕坏一角,我的手腕却被茶汤烫伤了。

当时唯有兄长觉察出我的异样,兄长光是看到我扭捏不自然的神态就得知我身体抱恙,到此时已忘记兄长具体说了些什么,但他的温声细语却在耳边久久不散。

这之后还有一事——说来还有点难以启齿。小时候读《太平记》,我尤为崇敬楠木正成,每每读到凑川之战②便不由得泪眼潸然。为解心头苦闷,还曾强行叫宪之扮作足利尊氏,而我扮作正成。我还装模作样一般拿着扫庭院的竹帚,把那玩意儿当作野太刀向宪之劈去。宪之虽被迫配合,常常也会发泄不满,吵着说偶尔也要扮一次胜者。我遂敷衍他:“下次我扮义经,让你扮弁庆。”之后年岁稍大,又害怕家中人注意到我与宪之在玩这种忤逆君上的“小孩儿游戏”,我便再没扮过正成,结果到最后都未让总是扮“败北者”足利尊氏的宪之赢过一次。

可只是这样才不解馋,竹帚不过是竹帚,哪里能与真正的刀具相提并论。我也不知是从哪里借来了胆量,竟敢偷偷钻入父亲的寝室,把玩他的铠甲与太刀。这次虽没被父亲逮个正着,不过在执刀玩耍时为那刀刃所伤,锋刃在手心划下一道,猝然渗出的鲜血当即流进了小袖袖口里侧。当下心慌意乱的我连肉体上的疼痛都顾不得了,自以为没留下痕迹,只把刀具重归原位就逃之夭夭。

掌心很痛。虽说那是极为微小的伤痛,裂口没几天便愈合,连疤痕都未留下。但不知怎的,忍受着那般疼痛,我心中不堪一击的愿望又像是遭到太刀劈砍,瞬间碎成了一片。

我倾慕着兄长,并非为其英姿所迷,更未期待能得到兄长怜爱,我真正的念头实为想变得同他一样。

没错,我想要成为武士。

在翻阅古代军纪的同时,我也得知了女性武士的存在。玩扮演游戏时我没问过宪之憧憬着哪位先贤勇者,但宪之将来必定也会成为武士支撑家族,于他而言的必然之事对我来说就成了对镜空谈。即便是一直疼爱我的母亲,若听我坦白妄想,恐怕也会觉得我是得了癔症,是在胡言乱语吧。况且我是连一点点小伤都受不住的、理应被男人悉心呵护的女人。

我是女人,女人是不能成为武士的。而少时还是小女儿的我更是没有亵玩父亲太刀的资格。

“欸!我冈部源八郎不知是犯下什么恶孽才会生出你这么个野蛮的女儿!”

发现刀上血迹的父亲立马就猜到是我碰了他的佩刀。他召集家中众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厉声斥骂我。

父亲怒发冲冠,跪在他面前的我低伏身子一动不动。万幸的是今日没怎么饮水,不然我或许会当场失禁。父亲本就是个浓颜厚须的刚毅大将,他身长六尺有余,身着具足时看着凶神恶煞,腔调又与平缓二字毫不沾边,仿佛光凭声音就能把敌人吓退。这样的父亲怎会与母亲那般温润如玉的美人琴瑟和谐?我始终百思不解,可眼下父亲火冒三丈,立在一旁的母亲也难挺身为我辩解。

“哼!干脆现在就让你出嫁,叫你好好学学怎么做武家的女子。”

父亲所言大抵不是气话。可我那时尚未经历初潮,又谈何出嫁一说?母亲这时忍不住试图开口求情,早已吓到浑身颤抖的宪之则躲去了母亲身旁。

“总是由着她的性子来,就算是小女儿家也得有个限度。若做出更出格的事,丢的可是我冈部家的名誉!”

父亲这样反驳了母亲。我这时终于抬起一点儿身子,余光瞥见同样跪着的宪之似乎正朝这边看来。宪之知道我受伤后,还在后院托起我的手掌张嘴吹了一通。望见他似乎噙着泪花的明亮双眼,我好容易憋住的泪水也迸落几滴。视野一下模糊起来,和服上的花纹在眼底糊成一片,在惹人迷离的色彩笼罩下,兄长的声音恍然自身后传来。

“父亲大人,求您原谅葛夏。”

耳际划过大铠上的金属串板相互摩擦时的响声,为了更容易适应正式作战,寻常这时候兄长总会穿上大铠在道场练武。身着铠甲的兄长愈加威风凛凛,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魁梧体格也使兄长的身影更为可靠。

“宗宪,过去连你也惯着她就罢了,到这时候你仍要纵容她。武士的仁德之心不是宽容你妹妹屡教不改的理由。无以律己,今后你又何以胜任家督呢?”

父亲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些。然而上面那一通训诫兄长的话听来更像是无情的羞辱。我的无理取闹竟为兄长招致如此质疑,真是羞愧难当,兄长大概也会马上放弃为我求情吧。

“父亲大人,您误会了葛夏的心意。”

兄长很快对答,我再度沉下身子,也轻易听到了自己倒吸着凉气的声音。

“是我告诉葛夏您先前出战时受了伤,葛夏说自己身为父亲的女儿却无法为父亲分担痛苦,便想着体会父亲承受的伤痛,故而出此下策。此次确为葛夏之过,但身为长兄未能教导好弟妹实为我之过错。父亲若要责罚妹妹,就请连宗宪也一并惩罚吧。”

“真是胡闹……”

擦过耳畔的是父亲泄气般的话语,父亲光脚踩过榻榻米的声音紧随其后,那响动似在皮肤上抹过一道水迹,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遭遇恶鬼幸得义士相救——用这一句形容我当时的处境实在不为过。放过我的父亲短期内没再提起此事,自己后来还真心实意地想过赶紧出嫁逃离恶鬼父亲。

替我求情的兄长随后把我和宪之叫到院子里,记得那时节正逢桐花凋零,院子里的沙地被洁白桐花铺满。久积于地面的花瓣在下过雨后又染上污泥,蓦然间又觉那耷拉着的干瘪花瓣像是被泥土随便掩埋起来的尸体。那时候我当然未见过人之尸身,不过要是成为武士,便要目睹尸山血海的战场,更是必须似观摩一般看着与武士为敌的囚人或战败者受刑的场面吧。

武士实在残忍。我不是狠厉之人,软弱的我是不能成为武士的。

“葛夏、多闻丸③。父亲的脾气你们是清楚的,往后我定不能像今天这般为葛夏求情了,这样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你们可再不能惹父亲生气了,知不知道?”

兄长像教导亲子一般说教起来。

“葛夏,你真是太不懂事了。快让我看看你的手掌。”兄长如是说着,大约是我也到了使他必须顾忌男女大防的年纪,兄长没直接扯过我的手,而是等我主动将手掌摊开。

“你也太不小心了,要是伤口再深一些要怎么办?母亲大人和我都会担心的。”兄长叹息道,“是兄长没照顾好你。今后必不叫你受一点儿伤害了。”

惹祸的是我,最后却要自责不已的兄长致歉。要是武士必须拥有如此宽广胸怀,那么气量狭小又善妒的我当然也无能为役吧。

“兄长定会保护好母亲与你们,绝不叫外敌威胁到我最重要的家人。同样的,你们也要学会自保才是。”

兄长猝尔凝视起宪之,那孩子正半低着头,视线黏在被草鞋踩着的桐花上。

桐花是我家的家纹。

被视作家族希望的兄长,也兑现了自己的誓言,直到最后都守护着在乱世中谨慎自保的冈部一族。

“那身为姐姐的我就保护多闻丸吧。”

我顺着兄长的话说道,接着也看向年幼的宪之低矮的身板。这时他方才抬头,嘴巴微微张了张,我瞧见自己的倒影在他瞳中异常清晰。

“有兄长和阿姊在,我就什么也不怕啦。”

“欸,哪有这种道理。”

宪之那透着小儿骄傲的稚嫩话语马上便被兄长打断了。

“身为男子,怎能由女子来保护呢?多闻丸也要守护葛夏才对。男人守护女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嘛!”

“是吗?我也能守护阿姊和冈部家吗?”

“是啊,多闻丸长大一定也能成为刚强的武士。”

得到兄长认可的宪之欢呼雀跃。兄长也真是的……先前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体味父亲伤痛”的拙劣谎言,即便我的确为刀所伤,又哪里能真切感知到父亲奋力拼杀的艰辛呢?在此世间能使我深觉痛在己身的也唯有那一人吧。

险些流出泪水之时,我忽而自真彦大人身后将她抱住,她未当即反应,仍湿润的发尖恰好扫过我的脸颊。昼夜飞逝,在格里历一五九六年的深秋时,我应当也该忘掉兄长讲过的话。

“葛夏,你怎么了?”

她轻声问道,又小心翼翼拉开我环在她腰际的手臂,待她正身面向我时我便直接扑进她怀里了。我将上半身屈下一些,因此额头便贴在了她的下巴一侧。抬眼望去是她平滑的下颌与光洁的脸庞。

她长得很漂亮。用漂亮来称赞夫君实在不妥,但她根本不能算作我的夫君,这样夸奖仅会有少许别扭罢了。这一年来我和她朝夕相处,端详她样貌的机会当然也多了许多。起初我还遗憾未亲眼见过她还是北条氏公主时的模样,不必搏命厮杀的年少时的她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自以为成为她唯一的妻子,结果还是对家人之事接近于一无所知。而今将彼此的肌肤紧贴在一起,嗅到她身上未有一丝杂质干扰的纯净气味,又好像是真的与过去的“阿照”相会过一般。这下子我尚未对她倾诉的哀思也要烟消雾散了。

“想到了一些母家的事。”

这次我没有敷衍。我紧靠住她温热的躯体,正抵着她脖颈的腮边传来了清晰的脉搏。

“叫你与尾张守分开全然是我的过错。”

她从未称父亲为“岳父”,从前总用客气的敬称,后来便用“尾张国守护”的官位。她明明知道在人前不那么称呼会遭人话柄,旁人多半会怀疑她与义理父亲是否关系不睦。说来她曾在营寨中使我父亲颜面扫地那件事的确流传许久。往常忆起此事时,我可能会悄悄笑着,自己当年也是听闻此事才注意到了北条家的遗孤真彦大人。

“有宪之在父亲身边,早已不是冈部家女儿的我便也可有可无了。”

我心里没有自暴自弃的意思,也不会怀疑宪之的能力。毕竟他已如兄长所期许的那样,成长为天下无双的武士。

“只是母亲大人,要忍耐着身上的病痛,也会愈加寂寞吧。”

我记挂着母亲。从前美丽优雅的母亲大人,在兄长战死后终日以泪洗面。深夜自她房中总会传来啼哭之声,侍者们也以讹传讹说着城里栖居着鬼魅一类的话。

母亲哪里是什么鬼魅呢,夺去兄长性命的家伙才如鬼魅一般。

我搂着真彦大人的腰际迟迟不撒手,她没将我环住,我却因为终于流出眼泪而把面庞贴得更紧了。记得十几年前噩耗传来时,我也像这样强忍着哀痛静静流着泪。

兄长死在今川氏与三河一色·旧尾张斯波联军的战役中。那漫长焦躁的战争也与真彦大人有关是我最近才得知的事。真彦大人的兄长在当时没有出兵援助纯信公,致使远江的今川领国陷入被信浓上杉氏与西面联军同时威迫的窘境之中。兄长虽于之前对信浓的战役中立下战功,然而在上杉家家主更迭后,原先的和谈协议便不具备效益。恐怕上杉家也是听闻今川氏与一色氏已势同水火的消息,才决定趁火打劫发兵侵攻吧。

父亲与兄长这次被派往对远州领冈崎的前线。起初还是势均力敌的攻城之战,只是冈崎城难攻不落,多年来一直是两国争抢之地。今川一方想出许多对策来,当中亦包含先攻陷西北线的马伏塚城再据守横须贺,于马伏塚与冈崎消耗军力;或干脆设法招降马伏塚城代的计谋。然而无论如何,军力较量才是关键所在。今川军与信浓上杉氏在北线的战况十分激烈,纯信公当时也将更多兵将调派至与信浓国境接壤的掛川一带。精锐所在的火药与骑马部队当然也优先支援掛川。

关于这里,虽然也有纯信公信任冈部家的说法,但我依然对纯信公对西线的怠慢格外不满。

要把十几年前的战情全部回想起来实在难于登天,有些我已无法准确忆起。但兄长率领的骑兵队伍遭到斯波氏铁炮部队偷袭的战况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斯波氏善使铁炮部队在当时的战国是人尽皆知的事,兄长自然也知道这一点,然军马被防马栏阻碍,又不得不继续执行突围任务,离了军马的突围部队暴露在敌人的铁炮之下时就成了逃也不能逃的瓮中之鳖。

究竟是谁想出了如此计策?到底是把兄长推上了黄泉路?在至亲去世后反来说些“武士战死沙场是过于司空见惯的事”的那些家伙,惹得一向温柔的母亲也忍不住发了癔症。

母亲闭门不出,索性连我与宪之的事也不闻不问。祖父在那之后没多久也撒手人寰。或许因为我未表现出明显悲伤,始终跟在我身边的宪之也只是阴沉着张脸。

“阿姊,母亲也会离开我们吗?”

但实在不知宪之为何就讲出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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