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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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六章
雪下得更大了,遮天蔽日。
明窈站在冰冷雪地中,寒意遍及四肢。她牙关发颤,兴许是冷的,又或是见到就不曾见面的故人。
“我、我……”
明窈泣不成声,连她自己也不曾发觉,簌簌泪珠润湿眼眶。
揽在明窈腰间的手臂强劲有力,沈烬轻而易举将人捞回,狐疑声音落在明窈耳旁。
“你在找谁?”
似一盆冷水从上往下浇下,明窈整个人直愣愣站在原地,思绪断开。
沈烬的声音犹如寒冬冰雪,不由分说将明窈从炙热思念拽回冷冰冰的雪地。
一双杏眸水雾盈盈,裹挟着浓浓的茫然无措。
她在找谁,她在找……
目光上抬,红梅树下的油纸伞已经没了踪影,伞主人上了马车。
长街雪雾朦胧,点点雪珠子飘荡在半空,如山雨飘摇,洋洋洒洒。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长街,渐行渐远。
明窈低声呢喃:“我、我在找……”
四喜扶着老妇人随后而至,老妇人不认得沈烬,还在关心明窈是否找到伞主人:“姑娘,他可愿意将伞转卖与你?”
沈烬剑眉轻拢:“……什么伞?”
四喜福身行礼,为沈烬解惑。她不识得那伞主人,也不清楚这伞在明窈心中的份量,只当明窈是想还徐季青的恩情,才这般费尽心思想要修好伞。
不过是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沈烬拂袖,轻飘飘屏退一人。
他转而望向明窈。
轻盈雪珠落在明窈眼角、肩上,她站在雪中,雪雾弥漫在她四周。
像是要……羽化而去。
有一瞬间,沈烬生出抓不住明窈的错觉。
他眉心皱起,攥着明窈的手指无意识加重力道,指腹灼热,严丝密缝贴在明窈手腕内侧。
明窈骤然回神,扬眸无措凝望沈烬。她眼中的怔愣迷茫尚未褪去,明窈只是呆呆望着沈烬,像是在好奇他怎会出现在此处。
“你对徐季青……倒是上心。”沈烬声音不咸不淡。
“徐季青”三字,遽然拉拢回明窈的思绪,她似是一脚踏入现实。
眼前雾凇茫茫,红梅树下的马车早就不在,有的只是沈烬落满冰霜的双眸。
明窈怀里忽的一空,抱在手上的油纸伞突然被沈烬抽走,他随手丢给身后跟着的章樾:“一把破伞而已。”
明窈猛地瞪圆双目,又怕被沈烬看出异样,只得道:“那伞是、是徐大人的。”
沈烬平静望着明窈。
明窈轻声细语:“那日在江上,若非徐大人出手相救,我只怕早没了性命。我想着这伞是徐大人的心爱之物,倘若能修好,也算还了他恩情。”
一番说辞滴水不漏,挑不出半点错处。
沈烬目光淡淡在那伞上掠过,伞骨烧得漆黑,骨架断了半截,半点
也看不出是蜀南楠竹。
许是被人拿帕子精心擦过,伞骨干净,不见零星半点的灰烬。
明窈的视线还停留在伞上,眷恋长久,她似乎还在遗憾自己不曾将伞修好。
雪珠子纷纷扬扬从天而降,垄断了明窈的视线。
沈烬眸色一暗。
马车昏暗无光,厚重的毡帘挡住车外一望无际的雪色。
墨绿马车稳稳当当穿过长街,依稀能听见车外朔风凛冽。
暗红织金锦引枕靠在身后,明窈一双透亮眼珠水润颤动,纤长睫毛上挂着星点泪珠。
一双泪眼婆娑。
马车上铺着柔软细腻的黑狐皮褥子,越发衬得明窈凝脂如玉,顾盼生辉。
那双琥珀眸子又一次落在沈烬脸上,如往日一样,不再有旁的东西。
沈烬垂首俯看,那双墨色黑眸深暗,不见有半点亮光。
沈烬面不改色,直至耳边落下低低的一声啜泣,他才慢条斯理坐直身子。
明窈鬓间的步摇不知落到何处,她无力垂眸,倚在沈烬肩上。
沈烬目光淡漠:“娇气。”
金银丝线绣成的巾帕交叠,薄薄的一层。
他将巾帕递与明窈。
……
马车绕着汾城一圈又一圈。
暮色四合,众鸟归林。
天地间最后一丝光影销声匿迹,万物无声。
明窈眼角泪痕未干,不知自己今日是哪里得罪了沈烬。
那把伞还在章樾手中,明窈心中沉重,面上却不曾透露半分。
她悄悄拽动沈烬的衣袂,大着胆子道:“公子、公子可否将伞还我……”
一语未落,沈烬忽然朝明窈望了过来。
那目光晦暗不明。
马车内掌了灯,昏黄烛火映照在沈烬眼底,如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盯着明窈,少顷,唇角挽起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沈烬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曾握过乌木彩漆云蝠纹管翠毫笔,也曾执过玉玺,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可如今,那只手却捏着明窈的后颈,沈烬不慌不忙。
他像是诲人不倦的名师夫子,耐心等着明窈回话。
马车内骤然陷入沉默,明窈心中百转千回,思绪万千。
她眼中羞赧,贝齿抿着红唇,难得流露出几分囊中羞涩:“我的梯己都在南院……”
南院走水后,明窈的梯己所剩不多,自然也凑不出银钱给徐季青回礼。
明窈低声:“我本想着寻个经验老道的师傅,若是能修好那伞,也算好事一桩,且也花不了多少、多少银子。”
声音渐弱,说到最后一句时,几乎只剩下气音。
沈烬指尖一顿,脸上是少见的匪夷所思,似是从未想过明窈的答案竟是如此。
斑驳光影流落在沈烬眼角。
居高位者,向来是宠辱不惊
,风轻云淡。
沈烬眸色变幻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初:“倒也不必如此。”
微顿,又道,“这事交给章樾去办,你不必管。”
明窈迟疑:“那把伞……”
沈烬面色如常,轻飘飘落下一声:“丢了。”
明窈喉咙哽住,愣在原地。
……
临近年关,长街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
许是今年刚历经一场洪涝,又遭遇时疫,家家户户都在院门口挂上两盏红灯笼,祈愿来年风调雨顺,平安顺遂。
玉珠的母亲终究没熬过那场时疫,一个人孤零零在疠人坊中死去,尸首也没留下,和其他病患一同被送去乱葬岗烧毁,连骨灰也没剩。
玉珠无法,只能替母亲立了衣冠冢。她这些时日一直茶饭不思,身子都消瘦一圈。
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若非明窈上门,玉珠只怕如今还缩在家里。
四喜亦步亦趋跟在明窈身后,笑着朝明窈道:“玉珠那孩子是个好的,先前说想学医,我还当她孩子心性,不想她竟也坐得住,百草堂的掌柜还夸她是个好苗子,记东西比别的孩子快。”
明窈眼睛弯弯:“她本就是个伶俐孩子,前儿还找我要了纸笔,说想学大字。”
如今的百草堂不如先前那样人头攒动,连张杌子也没得坐。
后院草药堆满,掌柜一面拿着账本,一面清点库存。
他在前面念,玉珠就跟在后面记。
玉珠好学,掌柜也乐意教她这个小学徒。
遥遥瞧见明窈和四喜过来,掌柜忙让玉珠招呼两人坐下,又让人端来糕点和凉药。
掌柜满脸堆笑:“这凉药的秘方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专治嗓子。我见姑娘咳嗽还没好利索,特意让他们备下的。”
凉药混着熟悉的草药味,并不难喝。
明窈笑道:“掌柜有心了。”她试探道,“这草药也是南边来的?我听店里的伙计说,如今百草堂的药材,仍是从南边来的。”
掌柜叠声笑道:“确实如此。”
他双手抱拳往上抬抬,眼角笑出褶子,“还好一殿下英明,料事如神,提早从滇南寻来药商,不然这城中,不知又有多少人熬不过。”
明窈循循善诱:“滇南草药多,药商自然也多。”
掌柜天南地北聊着:“也不单单是滇南的药商多,还有的是从楼兰来的,那边药材便宜,金陵的也有。”
握成空拳的手心冒出层层细密薄汗,明窈眼眸低垂,心口的紧张忐忑呼之欲出。
“金陵”一字于她而言是前尘往事,是镜中月水中花,碰不得想不得。
她怕自己沉溺过往,耽于金陵烟雨朦胧中的亭台楼阁,更怕自己一遍遍想起那人。想起他一身象牙白织金锦圆领袍衫,手执书卷倚在廊下短榻,光影交织落在他温润眉眼。
那双眼睛看着明窈时总是含笑的,或戏谑或揶揄或关切,无尽情与爱落在那双眼中,让人
心生向往。长街上雪色摇曳,簌簌雪珠子飘落至檐下,落在百草堂前的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笼上。
四喜耐不住性子,去后院寻玉珠说话。
唯有明窈还坐在八仙桌旁,听着掌柜侃侃而谈。
“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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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摇头沉吟:“若是放在五六年前,我们和金陵还有往来,可这两年……却很少见了。”
掌柜满头白发,布满皱纹的眼角沧桑年迈,那是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
金陵最大的药商当属孟家,只是自从孟家少东家出事,他们也很少和那边有生意往来。
倒是有一人……
掌柜浑浊眼珠子闪动两分,他记得那人曾在孟家做事,后来得罪了少东家被赶出铺子,自己在外自立门户,前些日子,他也瞧见对方来了汾城。
笃定明窈定然认识对方,掌柜自然也没提。
只拣了些汾城的风土人情说与明窈听。
明窈心不在焉应着,心思早落到了别处。倘若那天她真的没有看花眼……
明窈垂首低眸,眼中隐约有水雾涌现。
她不敢明目张胆打听孟少昶的下落,只能拐弯抹角在百草堂打听近来可有从金陵来的药商。
可惜……没有。
……
北风凛冽,抖落一地的落花。
长街上寒意料峭,轩窗掩着的背后,醉仙楼烛火通明,满屋锦绣盈眸。
数月前,醉仙楼还是刘知县流连忘返的温柔乡,如今父子一人都成了阶下囚、沈烬的刀下鬼,那日在醉仙楼把酒吟乐的花娘曾亲眼目睹刘家父子的惨状。
只是时过境迁,不过短短数月,当日还倚在刘知县怀里的花娘玲珑早忘了刘知县姓甚名谁,她搂着新欢,簪花团扇轻点在那人心口。
“呦,老爷这话是何意,天下谁人不知金陵富庶,烟柳富贵地,难不成金陵的女子,比我们这穷乡僻壤的还不如?”
陈三河往地上轻啐一口,对金陵嗤之以鼻:“金陵有什么好的,鬼地方一个。”
他本是在孟家的药铺当值,不想孟少昶竟会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将他赶走,还好苍天有眼,让孟少昶落了难。
思及此,陈三河又嘿嘿一笑,捂紧心口藏着的东西。
玲珑握着团扇遮脸,笑睨陈三爷一眼:“老爷心口藏的什么,莫非是哪个相好的香囊?”
玲珑声音娇俏,陈三河身子骨酥了大半,直搂着人喊心肝宝贝:“什么相好,我就只有你一个相好。”
宴席上有人抚掌大笑,上好的剑南春倒在海棠酒盏中:“只怕不是香囊,是银票罢?我可听说陈老近日赚得盆钵满盈。说起来,陈老就该早日出来自立门户,窝在孟家做个小小的掌柜实在屈才了。”
席上有人附和:“什么孟家,他也配和我们陈老相提并论,只怕如今给我们陈老提鞋都不配。”
众人
() 簇拥着陈三河,推杯换盏,陈三河喝得醉醺醺,大手一挥,包揽下今日所有的酒钱。
他跌跌撞撞往楼下走去,想要去放水,口中絮絮叨叨:“孟家,狗屁的孟家,当日是你们有眼无珠,老爷今日就让你们瞧瞧……”
话音未落,他忽然一脚踩空,整个人直直从石阶上摔落,心口藏着的香囊也随之掉落在地。
陈三河唬了一跳,双眼陡然清醒,忙不迭跪着往前,口中念念有词:“这可坏不得,天灵灵地灵灵……”
身前一阵冷风落下,方才只顾着捡香囊,陈三河不曾留意自己身旁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前悬着两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非富即贵。
车夫眉目凌厉,凶狠非常,像是有钱人家才请得起的练家子。
陈三河到嘴的咒骂尽数咽下,讪讪缩回脑袋,揣着手灰溜溜贴着墙角走。
直至那辆马车消失在视野中,陈三河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悄悄呼出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香囊,香囊解开,里边却只有一个凶神恶煞的小人,小人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锁,身上密密麻麻扎着银针,背面写着一人的生辰八字。
眼见香囊安然无恙,陈三河眉目飞扬,哼着小曲继续往前走了。
马车与陈三河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茫茫雪地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印子,章樾一身深色长袍,余光瞥见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忽而攥紧手中缰绳。
侧身轻敲车门:“主子,明姑娘在前面。”
……
凛冬已至,天很快暗了下来,家家户户都提早掌了灯,门口悬着的大红灯笼在昏暗夜色中泛着暖黄的光影。
灯笼在冷风中摇摇欲坠,挥落一地残缺不全的影子。
明窈让车夫先行送四喜回府,自己沿着长街慢慢走着。冷风侵肌入骨,满街上唯有她一人孤独伶仃的身影。
偶有酒楼开着,喧嚣和笑声从轩窗传出,飘落在街上。众人高谈阔论,把酒言欢,高低不一的影子映在轩窗上。
明窈一身月白色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她目光徐徐落在酒楼前立着的紫檀缂丝仕女屏风上,那屏风应该是出自名家之手,一笔一画栩栩如生。
可明窈总觉得……还差了点,还是比金陵差了点。
汾城并无从金陵来的药商,明窈也不敢明目张胆寻人,先前那匆匆一眼好像惊鸿一瞥,明窈不曾再见过那人,也不知要往何处寻。
她循着夜色漫无目的走着,心中竟隐隐起了侥幸之意,想着若是能在街上偶遇……
梅花树下白雪重重,落雪如飘絮。长街寂寥,树下空无一人,只余寒风打着小卷。
明窈低不可闻叹了一声。
蓦地,身后骤然落下一记清冷的声音:“这是第三圈了,你还想走多久?”
明窈猛地转首。
光影晦暗,沈烬坐在马车中,那双深沉黑眸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明窈只顾着埋头赶路,
竟不知沈烬一直不远不近跟在自己身后。
她后背沁出细密冷汗,不寒而栗,忽然觉得今夜没碰见那人实在是万幸。
一街之隔,陈三河醉眼惺忪倚在窗前,不经意往楼下瞥去一眼,忽然双眉皱起:“我是不是吃醉了,那人怎么长得、长得……”那么像当年害他被赶出铺子的小丫头片子。
手指指向半空,倏尔一道凛冽视线朝自己扫了过来。
陈三河陡然惊愣,竟是先前他差点撞上的名贵马车。他再也不敢乱看,胡乱缩回自己脑袋,继续眠花卧柳。
长街上,明窈定定站在原地,眼中的错愕诧异做不得假,脑中空白一瞬。
隔着朦胧雪幕,一人相望半晌。
沈烬目光越过明窈,落在她身后的梅花树下,这一路走来,若是遇上梅花树,明窈总会停下片刻。
然而她也只是看看。
雪花渐渐,凝聚在两人之间。
沈烬坐在马车内,暗玉瑞兽纹素软缎氅衣笼罩,暖炉点着蘅芜香,点点星火在黑夜中蹦出细碎火光。
墨绿毡帘挽起,沈烬俯身踏下马车,闲庭信步。
雪珠飘落在他身后,乌皮六合靴踩在绵软雪中,无声无息。
空中暗香浮动,红梅宛若晚霞点缀在树上。
沈烬一步步越过明窈,在梅花树下驻足。光影昏暗,明窈怔怔望着沈烬,眼中恍惚,有片刻的失神。
沈烬侧目,落入他眼中就是这样的一幕。
北风彻骨,明窈站在雪中,琥珀眼眸炽热专注。她不再看梅花,只一心一意专注树下的人。
沈烬淡淡收回目光:“不是去百草堂了?”
', ' ')('他从阴影中走出,烛光又一次落在沈烬脸上。
这般瞧着,却没之前那般像了。
明窈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落后半步跟在沈烬身后:“本来是想瞧瞧玉珠在做什么,她初来乍到,年纪又小,我总免不了要担心的。”
明窈事无巨细,在百草堂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原封不动说与沈烬听。
沈烬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其实就算明窈不说,也自会有人告诉他。
一路披着风霜回府,檐下奴仆手持羊角罩灯,遥遥瞧见沈烬过来,忙忙疾步跟上。
“主子,宫里来人了。”
花厅立着十一扇百鸟画屏,老太监风尘仆仆,掐着尖细的嗓子怒斥。
“什么狗仗人势的玩意,仗着一殿下宽厚,一个个目中无人无法无天,待我禀告圣上,定治你们一个……”
话犹未了,乌木长廊下忽然走出一人,长身玉立,剑眉星目。
沈烬负手站在廊下,目光平静从容。
老太监一时噤声,先前的跋扈张扬半点不见,点头哈腰:“一殿下,老奴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给一殿下道喜的。”
言毕,又朝身后看了一眼。立刻有小太监捧着锦册上前,老太监垂着双袖,笑道。
“陛下体恤
一殿下辛苦,特命钦天监在汴京寻了处好地,为一殿下开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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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册翻开,竟是汴京世家大族中适龄女子的画像。
老太监眼睛笑没了缝:“陛下说了,若是一殿下心中有中意的,只管告诉他便是。”
他欠身往后退去,“一殿下慢慢看,奴才先行告退了。”
夜色深沉,空中雪花飘扬,淋了老太监一身。
他脸上的笑容在走出府邸的那一刻瞬间消失殆尽,有的只剩尖酸刻薄。
跟着的小太监屁颠屁颠,双手捧着两大锦匣,喜不自胜:“公公,一殿下出手真是大方,您瞧这金子……”
他在金子上狠命咬上一口,差点将一口银牙崩碎。
老太监气不打一处,抬脚踢了人一脚:“没见识的东西,这么点破玩意也值得你嚷嚷。”
小太监捂着膝盖凑上前:“奴才哪能和公公相比,公公是见过世面的人,什么好物没见过,自然看不上这些。”
老太监冷哼一声,踩着人的肩膀踏上马车:“区区两箱金子罢了,若是轮着三殿下的差事……”
小太监伏跪在地,作洗耳恭听状。
老太监冷笑连连,示意他附耳过去:“知道陛下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一殿下开府吗?”
小太监摇摇头,一脸茫然无知。
老太监拍拍他的肩膀:“太子一位空悬已久,只怕我们这位陛下,属意的是……”
他比出三根手指。
小太监大惊:“可陛下不是还为一殿下选妃吗?”
锦册送上来的,多为朝中重臣之女,可见圣上对这桩亲事的看重。
老太监嗤之以鼻:“陛下若真看重咱们这位一殿下,也不会巴巴让我们跑这一趟,早让他回京述职了。”
小太监巴巴望着,一脸的困惑不解。
老太监笑着弹了下他脑门:“你啊,还年轻,且多学着罢。”
除夕将至,皇帝却迟迟没让沈烬回京赴宫宴。落在他人眼中,沈烬和弃子无异了。
马车缓缓消失在夜色中,忽的,从旁边的石狮子钻出两道细细长长的身影。
虞鸣怀里揣着一封家书,回首遥望门口高悬的匾额,迟疑不定。
奴仆候在一旁,挠挠脑袋:“少爷,我们还进去吗?”
虞老爷子昨日送信来,让虞鸣说服沈烬同虞家结亲。虞家本就是沈烬的外家,如此一来亲上加亲,百利而无一害。
虞鸣沉吟半晌:“你觉得……昨日的灌汤包好吃还是今日的?”
奴仆着急:“——少爷!”
() 虞鸣不以为然拂去袖口上的尘埃:“你家少爷请客,走不走?”
奴仆无语凝噎:“少爷就不怕老爷找你?”
虞鸣乐开怀:“他在汴京我在汾城,难不成他还能长上翅膀飞过来?再说,我那表兄连祖父都不放在眼里,莫非我今夜登门,他就肯听我的话了?”
话落,竟真的扬长而去。
奴仆叹为观止,转而想起街头那家皮薄肉多的灌汤包,又快步追上去了。
……
虞家的家书最后是通过门房的手落到了沈烬的案前。
光影摇曳的书房,沈烬披着玄色鹤氅,静静坐在竹案后。竹案上笔海如林,左几上供着炉瓶三事,右几上设着八方宝砚。
燃着蘅芜香的鎏金珐琅三足炉无声无息,似是同黑夜融在一处。
庭院外乌云浊雾,天色阴沉沉的,像是风雨将至。
章樾垂手侍立在案前:“这是虞鸣少爷托门房转交的书信。”
信中洋洋洒洒,本是虞老爷子送给虞鸣的家书,此刻却一字不落,原原本本呈在沈烬案前。
信上的笔墨沈烬并不陌生,确实是虞老爷子的字迹。
章樾瞧见,只觉得稀奇:“这虞家少爷,着实与寻常人不同。”
久居官场之人,向来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哪会如虞鸣这般,连话都懒得转述,大大咧咧送上虞老爷子的书信。
沈烬手指轻敲竹安全:“他如今在哪?”
章樾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一言难尽之态:“听闻城外三里处有一家香炸琵琶虾做得极好,虞少爷等不及,天不亮就带着奴仆赶去了。”
放眼世家大族,也就虞鸣一人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章樾低下头:“主子,虞老爷子定下的姑娘是虞家的五姑娘,听闻她自小养在虞老爷子膝下,与她父亲虞文忠关系倒是一般。”
沈烬若有所思:“虞文忠资质平平,若非当年那事,这国子监祭酒的位置怕也轮不到他。我记得,徐季青曾是他的门生?”
章樾颔首:“是,当年徐季青告发科场舞弊,背后的人也正是……”
沈烬猛地抬膜,凛冽目光如猎鹰尖锐明亮:“……谁?”
章樾破门而出,随着夜色落入屋的,是明窈仓皇失措的一张脸。
她手上还提着一个十锦攒盒,显然是从厨房过来的。
章樾手中的利刃遽然收回,垂首道歉:“方才是我冒犯明姑娘了。”
那利刃离明窈只有半寸之距,再晚一瞬,明窈只怕会血溅当场。
往日沈烬在书房议事,明窈从不会过来叨扰,今夜怎的如此不知分寸?
章樾心中狐疑,转念想起虞鸣送来的书信,心下了然。
明窈即便不知虞家有意同沈烬结亲,然那日老太监送来锦册,明窈却是真真切切在场的。
北风灌入书房,刻着新鲜花样的槅扇木门在明窈身后关上。
珠玉帘子挽起,沈烬端坐在斑竹梳背六
角椅上,眼皮不曾抬起。
明窈福身行礼:“公子,今日是冬至,我让厨房做了汤圆,公子可要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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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烬淡声,目光似有若无在明窈脸上掠过:“无妨,正好我也许久不曾吃酒了。”
竹案上摊开的不止有虞鸣送来的书信,还有一卷虞五姑娘的画像。
虞五姑娘待字闺中,明眸皓齿,朗月无双。
沈烬执盏浅酌,清透酒液映在他一双深黑晦暗的眸子中,他一手扶眉,广袖懒散垂落在半空,通身透着放荡不羁。
不像运筹帷幄的帝王储君,倒像是玩世不恭,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
沈烬轻乜明窈一眼,嗓音透着闲淡:“怎么不说话了?”
他手指轻点在书信上,纸上的笔墨早就干透,并未泅脏沈烬半分。
沈烬声音慢悠悠:“刚才都听见了什么?”
明窈眼中闪躲,飘忽不定。
沈烬:“……嗯?”
他像是有点醉了,双眸不如往日清明。
沈烬轻声笑,“不是还去找门房打听吗,怎么不直接来找我?”
只是随口和门房的闲聊,竟也躲不过沈烬的眼睛。明窈一颗心惴惴不安,七上八下。
她抬起双眸,浅淡眼瞳颤栗。
明窈想问的有很多,她想知道当初徐季青告发科场舞弊,背后是不是有虞家的手笔。还想知道当年那事的内幕,想知道孟少昶……
千言万语堆至心口,最后只剩下轻轻的一声:“公子、公子是中意虞五姑娘吗?”
沈烬歪着头,笑而不语。
明窈双唇紧抿,旁敲侧击:“我在京中曾听过虞老爷的传言,说他平庸无能,若非当年舞弊案……”
沈烬唇角溢出一声笑:“敢妄议朝廷命官,你胆子倒是不小。”
青缎提花靠背倚在身后,沈烬揉着眉心,今夜难得的好说话,不曾责怪明窈:“不过虞文忠此人担任国子监祭酒……确实德不配位。”
虞文忠名义上还是沈烬的舅舅,他母亲的胞弟,可落在沈烬口中,却分文不值。
他伸手揽明窈入怀,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而易举捏住明窈的后颈,指腹略带薄茧,惊起阵阵寒颤。
离近了,沈烬方瞧清明窈在发抖。
他好整以暇侧目。
四目相对,明窈眼中的小心翼翼无处遁形,她声音怯怯:“那他怎么还能担任国子监祭酒,是原先的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 上一任国子监祭酒是三朝元老,功绩显赫,桃李满天下。朝中有一半臣子都是他的门生,关系千丝万缕。
这样功高盖主的人,自然会受到君主的忌惮。
明窈心中骇然,喃喃低声:“那场舞弊,是陛下……”
“一手策划”四字还未出口,落在后颈处的手指陡然加重力道。
沈烬直直盯着明窈,笑意不达眼底:“妄议当今圣上,你不想活了?”
明窈一时噤声,后知后觉自己今夜问太多了,她转首倚在沈烬肩上,悄悄将虞五姑娘的画像往里塞了塞。
一番动作,自然瞒不过沈烬的视线。
他笑着低头。
桃花酿在明窈唇间化开,酒香正浓,飘飘欲仙。
庭院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打瓦檐,发出细碎动静。
雨幕清寒,如珠玉清幽,拂落满树的红梅。
青石板路雨珠点点,檐下积雪未化,又添了细雨,冷意更上一层。
金珐琅九桃小熏炉中添了梅花香饼,空中花香阵阵,分不清是熏香还是酒酿醇厚。
罗衫上洒落半盏桃花酿,酒香醉人,明窈眼中迷离,似乎也吃醉了酒。
素手无力垂落在扶手,无意碰落桌上一物,明窈猛地一惊。
回首望去,竟是虞家五姑娘的画像。
她忙忙俯身拾起,指尖碰到画卷瞬间,整个人忽而被重重拽回。
明窈跌落在沈烬身前,鬓间的赤金凤尾玛瑙步摇轻晃,荡下片片光影。
沈烬抬眸,慢条斯理摘下她鬓间的步摇,顷刻三千青丝垂落:“……故意的?”
“明窈、明窈不敢。”
眼前晕晕乎乎,烛光落在沈烬一双墨色眼眸,晃出无数道人影。
明窈的目光随着晃动的人影飘忽不定,耳边细雨脉脉,她像是一脚踩在云端。
双眼渐起水雾,明窈轻声呢喃:“夫君……”
很轻很轻的两个字落下,低不可闻。
沈烬垂首敛眸,那双深色眸子沉沉,教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不喜欢虞家?”
明窈摇摇头,桃花酿后劲十足,明窈甚至连今夕何夕都分不清,只茫然重复沈烬的话。
“不喜欢,我不喜欢。”
明窈语无伦次,又想起孟少昶身陷囹圄与虞家脱不开干系,目光更幽怨了。
“他们对公子、对公子不好。”
沈烬动作一顿,眼底的诧异转瞬即逝,而后又想起明窈酒量浅,此刻兴许醉得分不出东南西北,说的话约莫也是胡话。
明窈絮絮叨叨,似乎想要找出虞家的不好出来,可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车轱辘话。
沈烬眸色不变,并未阻拦,只唇角挂着浅淡笑意。
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扶手,随口道:“倘若我真和虞家结亲……”
“……结亲?”明窈眨眨眼,那双杏眸水雾氤氲
,她低声喃喃,念了三四遍“结亲”,一双柳叶眉轻轻蹙着,像是才听懂沈烬话中之意。
“……公子、公子是不要我了吗?”
明窈不过是一个婢女,自然做不了正室夫人。
沈烬随口附和一声:“嗯。”
“若是公子不要我……”
眼皮沉沉惺忪,明窈声音减弱,“那我、我也不要公子了。”
把玩在沈烬指尖的步摇突然应声落地,沈烬唇角笑意尽敛。
像是猛兽在最后一刻终于展露他的凶狠杀戮。
“你说什么?”
沈烬一字一顿,指骨匀称的手指一点一点捏住明窈的下颌,往上抬起,迫使明窈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他又道:“……你说什么?”
沈烬声音冷冽,似塞外风吹雨打的冰霜,掌中力道加深,轻而易举抹去明窈的醉意。
眼中的迷离如潮水渐退,明窈脑中飞快转过千百个念头,甫一张唇,下颌再次被人紧紧扼住。
窒息和惊惧遍及全身,喉咙一遍遍传来痛苦疼痛,眼前大片大片青黑交加,明窈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手指抬至半空,却只抓住一场空。
书房烛光昏暗,沈烬半张脸落在阴影中,神色不明。
他一手捏着明窈的命脉,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睥睨众生,凡人的生死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眼前的青黑愈演愈烈,明窈快要看不清室内的光景,她双手握着沈烬的手腕,想要逃离那一方桎梏束缚。
可惜终究是一场空。
雨打窗棱,细密雨珠不住冲洗着瓦檐。
明窈陡然身子一空,整个人狠狠跌落在地。
新鲜的气流窜入口鼻,似劫后重生,明窈抚着心口,面色惨白,好比空透山雪。
脚边突然落下一物,却是明窈先前在南天寺挂的红绸。
她身子为之一震,倏然抬起双眼,愕然望向上首的沈烬。
黑影一步步朝她走近,而后垂眼弯唇,沈烬目光淡漠:“你还想过出府?”
红绸摊开,重新铺陈在明窈眼前。
明窈惊恐瞪圆双目。
“我竟不知,你还存了这样的心思。”他视线缓慢落到被墨迹泅开的红绸上,“只写了你一人的生辰八字,是想出府后寻得良人再补上吗?”
明窈摇头如拨浪鼓。
沈烬淡声:“是不敢,还是没想过?”
“我、我……”明窈张了张唇,像是想要说什么,可惜沈烬耐心全无。
“记住你的身份。”
满地狼藉落在明窈脚边,沈烬拂袖,头也不回。
只留下掷地有声的一字——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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