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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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长街湿漉,玉珠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青石板路上。

她刚送走明窈和四喜,眼角的泪珠还没擦干。

玉珠一双眼睛都是红肿的,她吸吸鼻子,甫一推开木门,险些让檐下坐着的少年唬了一跳。

少年同自己的岁数差不多大,是百草堂掌柜的儿子,往日玉珠跟着明窈学写大字,少年也跟着一起。

只是少年不爱说话,往日见着玉珠,也常常对她视若无睹。

玉珠捂着心口,脱口而出:“你作甚坐在那里,吓死我了。”

收了伞,玉珠绕过少年踩上台阶,忽听少年低低的一声:“紫草、麝香、女贞子、白芍、五行草、夹竹桃……”

玉珠猛地刹住脚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少年:“……你在、你在说什么?”

那些都是明窈托玉珠买的药材,怕惹人生疑,玉珠还托小巷的小乞丐从百草堂分开多回买入,凑了三回才将明窈要的东西买全。

少年一双眼睛乌黑眼睛幽幽,像是丛林中蛰伏多时的眼镜蛇。

玉珠不由心生胆怯,讪讪往后退开半步,别过脑袋躲开少年的目光:“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去柜上帮忙了。”

少年冷不丁吐出三个字:“避子药。”

他刚刚念的药材,多为避子所用。

玉珠身影僵硬,僵着脖子转过头:“……所以呢?”

少年冷漠看了玉珠一眼,忽的拍拍自己袍角上的灰尘,一言不发踏入雨中。

玉珠低声喃喃:“怪人。”

话落,又觉得背后说人坏话不好,忙忙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都这么小心谨慎,竟然还被少年看出端倪。

玉珠双手合十,默默为明窈祈福,又想着改日去南天寺拜拜菩萨,保佑明窈手中的避子药不会被人发现。

……

舟车劳顿的滋味并不好受。

明窈一行人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一个寒冬的早晨赶回汴京。

曾经的晋王府修葺扩建,焕然一新。

雕梁画栋,金玉为窗。

青松抚檐,粉墙之下全是时兴的花草式样,正面五间栅栏黑漆大门,横梁上悬着两盏紫檀珐琅顶镂雕六方宫灯。

细碎光影洒落在玉石台阶上。

虞管家垂手侍立在廊檐下,身后战战兢兢跟着三四个小丫鬟。

虞管家是虞老爷子送来的,本来在虞府当值,小丫鬟见了,都毕恭毕敬,不敢有二话。

遥遥闻得马蹄飒履声传来,小丫鬟喜不自胜,相互挽着手窃窃私语。

“那是二殿下的车马罢?”

一众丫鬟在门口等了两个多时辰,早就苦不堪言,有人趁着虞管家不留意,悄悄挽着同伴的手埋怨。

“就他自个坐着,自然不累,巴巴让我们站了这么久。”

“你小点声,被虞管家听见

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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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满脸堆笑,闭着眼睛祈祷,“兴许二殿下赏东西时,我也能分个一星半点。你说……”

声音戛然而止。

虞管家不知何时站在小丫鬟身前,一双沧桑眼睛布满红血丝。

他手上拄着楠木拐杖,皮笑肉不笑。

小丫鬟“哐当”一声,重重磕头,一叠声向虞管家叩首求饶。

虞管家眼都未抬,只抬抬拐杖,立刻有人上前将小丫鬟拉走,他冷笑:“她算哪门子的姑娘?都给我看清了,日后谁在背后乱嚼舌根,一律杖责五十。”

府前鸦雀无声,人人自危。

忽而有马蹄声响起,众人忙不迭跪下。

沈烬回来了。

朱轮华盖香车稳稳当当停在府邸前,立刻有侍从躬身上前,设好脚凳。

朱红毡帘挽起,最先落入众人视线的是一双白净修长的手。

肤若凝脂,白如青玉。

众人屏气凝神,唯有刚刚被拽走的丫鬟轻声啜泣。

沈烬长身玉立,一身暗金孔雀氅披在肩上,双眸冷冽。

“还挺热闹。”

虞管家仗着背后有虞老爷子撑腰,慢吞吞撑着拐杖上前。

“让二殿下见笑了。这婢子不懂尊卑,满嘴胡言乱语,老奴怕污了二殿下的耳朵,正想着将人拉下去,不想二殿下就到了。”

话落,又拿着拐杖在地上碰了碰,虞管家扬高声音,“怎么做事的?没看见二殿下在这吗?还不快将人拉下去,打发了事。”

那小丫鬟的嘴巴让人塞了棉布,喊都喊不出,双目垂泪,巴巴望着明窈。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忽然挣开拽着自己的奴才,连爬带跪扑到明窈和沈烬眼前。

“二殿下饶命!我并非有意冒犯二殿下!”

额头在青石板路上磕出道道红紫,小丫鬟双目水汪汪,拽着明窈的鹤氅哭道。

“明姑娘,我知道你是菩萨心肠,求你救救我!我只是想在姑娘院子伺候,求姑娘发发善心,别让虞管家赶我出府!”

虞管家扬手:“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将这丢人现眼的奴婢拖下去!目无尊卑的玩意,一个奴婢罢了,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虞管家往地上轻啐一口,又笑着朝明窈道,“你说是罢,明窈姑娘?”

人人都知晓虞管家是在指桑骂槐,四喜险些咬碎后槽牙,正想着为明窈辩解一二,忽而被明窈拉住。

明窈不去看虞管家趾高气扬的脸色,也不去看地上痛哭流涕的丫鬟,只是挽着沈烬,低声道。

“殿下,我脚酸了。”

满堂悄然,落针可闻。

虞管家一拳打在棉花上,怒不可遏,指着明窈的手指颤巍巍:“你、你……”

沈烬漫不经心抬眸。

() 那目光如寒冰彻骨,阴冷森寒。

虞管家当即噤声,老老实实垂手侍立在旁。

沈烬目不斜视,从虞管家眼前走过,轻飘飘丢下一句:“拖下去。”

虞管家挺直腰杆。

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着虞管家往外走去。虞管家大惊失色,惊呼连连。

“你们大胆!我是虞老爷的人,你们竟敢这般对我……”

沈烬回首,笑意不达眼底。

虞管家后知后觉自己失言,尖叫着朝沈烬哀求:“二殿下饶命!求二殿下看在虞老爷子的面子上,饶奴才一命……”

惨叫声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茫茫冬色中。

沈烬目不斜视,抬脚往正院走去,颀长身影融在抄手游廊中。

转首发现明窈落后自己两三步,沈烬轻哂:“……怎么,脚还疼?”

明窈快步追上,锦裙曳动,流光溢彩。她手上还提着一盏玻璃绣球灯,明黄光影随着明窈的动作晃悠。

片片光影滴落在脚边。

身后跟着的奴仆婆子自觉放慢脚步,只远远跟在主子身后,不敢叨扰沈烬的安宁。

冷风呼啸,昨夜汴京下了一场大雪,白雪压枝,宛若满树梨花。

沈烬慢条斯理瞥了明窈一眼:“我还以为,你会为她求情。”

明窈一怔,而后挽起唇角。

府上的一草一木都是虞管家亲自操办的,服侍的人更是精挑细选过的,不是虞老爷子的人,便是皇帝、三皇子的人。

刚刚府前那场戏实在赶巧,跟事先商议好了似的。

明窈不敢大意,随随便便将人留在身边。

沈烬唇角浮现一抹笑:“倒也不是蠢笨的。”

抄手游廊迤逦,两侧湘妃竹帘高悬,光影从缝隙照入,恰好落在明窈半张脸上。

她站在一半阴影中,眼中忽明忽暗,并不急着往前走。

沈烬回望,好整以暇等着明窈的下文。

明窈大着胆子上前:“……殿下其实、其实也不是很喜欢虞家的人罢?”

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府前这般兴师动众料理虞管家。那还是虞府的老人,传出去,虞老爷子只会更没面子。

沈烬负手在身后,修长身影映在地上,难得没有怪罪明窈多言。

只是望着明窈,淡声:“这般喜闻乐见?”

明窈眉眼的雀跃骗不了人,那双空明清透的眼睛弯弯,笑意蔓延在眼角。

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眼中心中只有沈烬一人,装不下其他。

被欺负惨了,也只会抱着沈烬一声又一声喊着“公子”,连句好听话也不会说。

沈烬漠然移开目光。

章樾寻来的时候,廊檐下只剩沈烬一人,细碎雪珠子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虞管家被打断了一条腿,丢到虞府前面,听说虞老爷子在家气得七窍生烟,险些晕了过去。

如今街上人人都在

传,沈烬为了一个婢女不惜落了虞老爷子的面子。

和虞家定亲在即,章樾不懂沈烬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明窈节外生枝。

庭院银装素裹,四面粉妆雕琢,美不胜收。

章樾不明所以:“殿下便是想为明窈姑娘出气,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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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雪色落在沈烬眼底。

章樾诧异抬首,电光石火之际,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中飞快掠过。

他惊觉,沈烬还是沈烬,还是那个他所熟识的二殿下,阴狠凉薄,权势至上。

不到半日,虞老爷子送去的管家被沈烬打断腿一事飞满汴京家家户户。

皇帝一身青灰道袍,双目虔诚,他在宫中修了一座道观,日日潜心念经修道,只为早日修得长生不老之身。

十方鞋踩在脚下,皇帝坐在炼丹炉前,口中念念有词。

多宝垂手侍立在一旁,忽见有小太监行色匆匆从殿外走入,在多宝耳边低语两三句。

多宝脸色一变。

皇帝幽幽睁开眼睛,他这些时日不食五谷,日日服以仙丹,举手投足颇有几分得道成仙的仙骨道姿。

口含香片,皇帝目不转睛,眸光一瞬不瞬盯着炼丹炉中翻滚的火焰。

“何事如此喧嚣?”

多宝垂手上前,笑着上前:“陛下还是这般耳清目明,天底下什么事也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手中的拂尘扬起,多宝示意殿中的宫人和道士退下,他悄声行至皇帝身边,低声道。

“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小太监大惊小怪罢了。”

皇帝转首侧目:“朕记得,烬儿是今日回京?”

多宝叠声应是:“陛下不曾传召,二殿下不敢私自入宫觐见。”

皇帝冷哼一声:“他如今连朕都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敢。”

皇帝送去的世家女子沈烬一个也看不上,偏偏挑中虞家的人。

皇帝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多宝赔着笑脸道:“陛下恕罪,奴才冷眼瞧着,二殿下倒也不是对那虞五姑娘有多上心。”

言毕,又将虞管家一事细细告知。

皇帝眼中流露出几分诧异:“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就在二殿下的府宅前,如今汴京上下怕是都知道了。听说虞老大人气得咳血,连太医都惊动了。”

皇帝抚着指间的扳指,紧皱的眉眼终于舒展:“烬儿还是太胡闹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多宝摇摇头:“奴才听闻那虞五姑娘可是个骄纵的主,等成了亲,还不知道又得闹出多少事端出来。”

他扶着皇帝,缓缓往贵妃榻上走去:“二殿下终归年轻气盛,沉不住气,比不得陛下英明神武。”

皇帝摆摆手:“朕老了,哪里还比不得以前。”

他半眯着眼睛,养心殿烛火摇曳,满堂炼丹炉映得亮如白

() 昼。

“朕近来总是梦见皇后,她还是如初嫁那般,婀娜纤巧,桃之夭夭。”

多宝叠声笑道:“想必是皇后也知陛下快要升仙,在那边恭迎陛下呢。”

皇帝低笑两三声:“是快了。”

待到上元节,他就可以羽化成仙,长生不老。

思及此,皇帝又命人捧来明黄经书,开始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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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任何人打扰。

……

……

冬日凛冽,寒风肆虐。

橼香楼花团锦簇,烈火烹油。

四喜亦步亦趋跟在明窈身后,回京两三日,她忽而又开始念起汾城的好,想念玉珠在旁叽叽喳喳的日子。

嫌待在府上无所事事,四喜又拉着明窈出府听戏。

明窈笑出声:“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你留在汾城,给玉珠作伴。”

四喜挽着明窈的胳膊不舍:“那我可不要,我是定要跟着姐姐的,姐姐在哪,我就在哪。”

橼香楼同离京时并无两样,戏台前的漆木案几上铺着红毡,婉娘抱着琵琶,悠悠乐曲在她指尖流淌而出。

满座宾客无不屏气凝神,一双眼珠子恨不得黏在台上的婉娘脸上,可惜美人怀抱琵琶半遮面,众宾客只能望着婉娘的窈窕身姿出神。

金漆藤红珠帘半卷,明窈扶着四喜拾级而上时,恰好听见有人从楼上走下。

虞文忠面色涨红,任由奴仆搀扶着:“他、他算个什么东西,我看老头是昏了头了,竟然让一个毛头小子踩在我们头上。”

虞文忠口中的毛头小子,却是当今的二殿下沈烬。

奴仆吓一大跳,赶忙扶着人往马车走。

虞文忠喝得酩酊大醉。

“我是他舅舅,他这般目无尊长,我要、要给陛下上折子。陛下最器重我了,要不是陛下慧眼识珠,我也不会是、是国子监祭酒。”

虞文忠摇头晃脑。

“当初舞弊案,陛下也是器重我,才让我暗中从旁审案。那些穷酸书生一天到晚只知道文绉绉的。有什么用,一顿板子下去,什么都招了。”

孟文忠嘿嘿笑。

“不过有一个却是硬茬,我记得叫孟、孟什么来着。”

奴仆手忙脚乱,一路提心吊胆,扶着虞文忠上了马车。

虞文忠还在嚎叫:“我要面圣,让陛下给我评评理,一个小丫头片子,竟然能跃到我们跟前去,荒谬!荒谬至极!”

虞府的马车缓缓驶出长街,留下的宾客面面相觑,倏尔又交头接耳。

“这虞大人可真是的,天天上橼香楼买醉,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他还没向圣上递折子呢。”

“小点声,那年科场舞弊虞家可是出了大力的,要是得罪他们家,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古人说的红颜祸水果然不假,若不是那女子,二殿下也不会同自己的外祖闹成这般。”

“你们说那女子可是狐妖变的?寻常人哪有这般

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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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窈定定站在原地,眼角不知何时泛起一圈红色,双拳紧握。

四喜唬了一跳,只当明窈是在为虞文忠骂她的话伤心。

她温声安慰。

“姐姐快别听那人胡言乱语,那人是吃醉酒,乱说的。”

沈烬刚回京,就将虞老爷子得罪了彻底,这事早成为汴京茶余饭后的闲谈。

深怕又有人在明窈跟前胡说八道乱嚼舌根,四喜急急拉着明窈回府,连戏曲也顾不上听了。

……

“明姐姐回府后就往后花园去了,也不让我们跟着。”

四喜提着羊角灯罩,亦步亦趋跟在沈烬身旁,忧心忡忡。

“姐姐回府的时候眼睛还红着,也不知如今好了没有。”

转过月洞门,怪石嶙峋屹立在眼前,夹道两处种着青竹,竹影婆娑,连带着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沈烬并未让任何人跟着,只身一人沿着夹道往前走。

青石甬路,已是掌灯时分,府上各处点灯,唯有后花园静默无声。

偶有鸦雀喑哑掠过树梢。

前朝晋王奢靡浮华,精通音律。府上养了众多乐姬,又花费重金在后花园修建了戏楼。

戏楼为三重檐,上覆黄琉璃瓦,柱上绘着彩漆花鸟,戏台中央底下设有水井,当初一出“步步生莲”,惹得汴京城中人人效仿。

城中世家大族都仿照晋王在家设了戏楼,只是终归是东施效颦,不如他这个做得巧妙。

云影横窗,空中暗香浮动。

戏楼前嵌着青玉台阶,一团娇小身影无声落在角落。

明窈怀里抱着琵琶,膝上摆着乐谱。指尖并未碰上琴弦,只是隔空弹奏。

夜空人静,沈烬立在戏楼前许久,隐约好像也听到了曲声。

台阶上立着小小的一盏玻璃戳灯,昏黄光影跃动在明窈眼角。

明窈练得专注,一时之间竟不知戏楼多了一人。

“你在这里,倒是自在。”

蓦地,一声笑从前方传来。一人身披朱红鹤氅,从夜色中缓缓走出。

身影如松如柏,修长挺拔。

沈烬信步行至明窈眼前,随手捡起她置在膝上的曲谱,眸光掠过一刹那的怔愣。

那是明窈先前改过的《醉花阴》。

曲子本是李清照思念夫君所做,明窈又做了改动。

她曾在沈烬身前弹过一回,后来被沈烬当面烧了曲谱,从那之后沈烬就再也没见过明窈碰琵琶。

黑眸幽深,沈烬垂目,视线无声落在明窈脸上。

明窈大惊失色,手忙脚乱抱着琵琶无处藏身:“殿下,这曲谱是我胡乱改的……”

上回沈烬还曾当面斥责她自作聪明。

明窈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深怕自己的曲谱又再次重蹈覆辙,被丢入熏笼中。

沈烬默不作声盯

() 着明窈。

少顷,又将曲谱丢在她身上,无视她诚惶诚恐的面容。

“再弹一曲我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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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轻飘飘在那改了上百回的曲谱上掠过,“改了这么久,不就是想让我听吗?”

沈烬一时不知明窈是聪明还是愚蠢,连当面献殷勤都不会。

只会在背后偷偷练曲子。

怕他知道,明窈甚至连声音都不敢有,只隔空拨动琴弦。

庭院细雪飘落,明窈怀抱琵琶,她今日仍是坐在台阶上。

琵琶声声幽怨,落在这无尽的长夜中,越发显得孤寂萧条,莫名引人伤感。

雪珠子簌簌从檐下飘落,裹挟着或轻或重的琴声,在园中回响。

戏楼空荡荡,唯有明窈和沈烬二人,还有一地摇曳的树影。

明窈的眼圈还红着,从白日就没好过。许是揉过眼睛的缘故,明窈眼睛红得厉害。

一曲毕,她眼角的泛红还未褪下。

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望着沈烬,琴声渐渐消退于指尖。

她抱着琵琶,茫然站在夜色中,和沈烬相望。

她踟蹰不敢上前,心中七上八下:“殿下是不喜欢这曲子吗?若不喜欢,我日后不再弹就是了。”

倏尔。

明窈惊呼一声。

惊呼声尚未出口,又再次被旁的声音掩去。

沈烬面色淡淡:“尚可。”

……

长夜漫漫,戏楼隐约有呜呜咽咽的的声音传出。

这戏楼本就是前朝晋王为听戏而建,回音不绝于耳。

明窈红唇几近咬破,殷红血珠如胭脂染在唇角,断不肯发出任何声响。

沈烬眸色一暗。

攥着明窈的手指渐渐加重力道。

寒夜冷彻,明窈却莫名其妙出了一身热汗,鬓间的金镶玉步摇歪歪斜斜,鬓松发乱。

手腕上指痕斑驳,触目惊心。

沈烬一手握着明窈的手腕,忽而眉心一皱:“……你换熏香了?”

明窈心口一紧,含糊不清应了一声:“殿下、殿下不喜欢吗?”

那是她托玉珠买的避子药。

孟府也有藏书阁,明窈曾见过一张避子的古方,只需时常将香囊佩戴在身便可。

怕惹人怀疑,明窈又混了些许香料在香囊中,连四喜都不知她换的香囊,不想竟被沈烬察觉。

明窈忐忑望着沈烬,一双琥珀眸子惴惴不安:“殿、殿下?”

沈烬垂首,黑眸沉沉。

虞文忠白日在橼香楼的一言一行早有人告知沈烬,他本该不在意的。

就像以前那样。

明窈泪眼迷离,又低低唤了一声。

沈烬眸色晦暗一瞬。

一抹凉意倏然落在明窈唇角。

沈烬哑声:

() “不会再有下次了。”

……

夜色翻涌,一直到四更天,沈烬的身影才施施然在书房出现。

花梨木理石书案上笔海如林,明黄烛影婆娑,照亮沈烬手中的曲谱。

曲谱的空白处几乎落满明窈的笔迹,纸张的边边角角泛黄皱巴,可见主人曾多次拿起,又多次放下。

沈烬捏着曲谱的一角,视线寸寸往下。

突然,沈烬的目光落在曲谱某处。

背面密密麻麻,全是曲子的改动之处,唯有角落写着毫不相干的两个字——

公子。

那两个字歪歪扭扭,不似旁的字那般字正腔圆,像是主人睡迷糊时不知不觉落下的。

墨迹泅湿了宣纸,沈烬望着那二字,久久不曾回神。

章樾进屋时,沈烬的目光还落在曲谱上,并未移开过半分。

他一手搭在扶手上,一身的象牙白织金锦圆领长袍,随意又慵懒。

“……事情办完了?”

章樾眸色凛然,抱拳拱手:“是。”

想必明日一早,虞文忠嗓子坏掉一事便会传满整个汴京。

章樾欲言又止:“只怕虞家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一个老管家失去双腿只是丢了面子,可虞文忠到底还是虞老爷子的亲儿子,他断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青玉扳指有一搭没一搭在案上叩出声响,沈烬黑眸深沉,嗤笑一声:“只是少了张嘴而已,我又没要他的命。”

沈烬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取虞文忠的命只是在他一念之间,不是什么要紧事。

章樾身影僵滞。

若说白日敲打虞管家是为了消除皇帝的疑心,可今夜此举,未免有点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章樾大着胆子上前:“恕属下多言,殿下此举过于冒失,虞老爷子是个聪明人,不会猜不出是殿下动的手,倘若他真的向三殿下倒戈……”

沈烬唇间溢出一声笑:“那又怎样?”

章樾心惊胆战:“殿下可是为了、为了明窈姑娘?”

苍苔浓淡,遥遥的空中传来鼓楼的钟响。

沈烬负手行至轩窗下,仰首望向庭院。

院中杳无声息,唯有枯枝上一只小雀乱蹦,差点一脚踩空滑落树梢。

沈烬眸光淡漠。

就当是给家里的小雀出气了。

小事罢了,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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