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戏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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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戏场
「画师」二字一下撩起了裴液的眉毛。
李缥青也是一怔,与少年对视一眼,一齐凝起双目望向了戏台,再没了听一会儿便走的意思。
这出戏咿咿呀呀唱了一个时辰。
要在这里寻正经戏楼里那雅静和乐的气氛是不可能的,其间只有一直不停的喧嚷。戏客只占小半,剩下皆是带孩童寻处地方玩乐的妇老。
不过听得最认真的也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孩童,许多甚至没有大人带着,挽着裤腿黑着脚板,头辫上蒙着七九城嚣攘的尘土,唧唧喳喳又一本正经地讨论着剧情和唱词,不时还跟着学唱几句——正是他们给戏院添上了一层消不下去的杂音。
不过即便这样也甚少人离席,那些别处来的戏客似乎也早习惯这副气氛,连二楼那两位龙头都一直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整场。
裴李二人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坐到了最后,一开始的期待却落了空。
这确实是蛇仙与画师相恋的故事,但两人却没有在其中找出和西方恬相关的要素,没有天才成名丶没有入山一月丶没有临仙之卷.或者说,「画师」这个人物在这出戏中其实根本没有得到什麽笔墨。
他更像一个工具或者单薄的符号,整出戏全篇都只集中在白蛇仙女的视角上,唱她生来背负侍种仙草的命运,唱她思动凡心遇上画师,唱她与之倾情相爱,唱仙草将枯,她欲和画师化凡终生,却最终被仙人抓去,两人痛苦永诀至于画师,连结局都没有交代。
「这位大哥,这画师可是咱们相州的哪位吗?」少女再次问向旁边那位戏客,「我听说三十年前有位『西方恬』很是出名.」
「啊?西方恬是谁?」戏客红着眼眶茫然转头。
不过这出戏倒确如小生所说般凄婉,其感人不在白蛇与那形象模糊的画师之间的真情,而在白蛇女自己内心徘徊两难的凄恻。
这场戏有大段的旦角独白,曲词幽丽精准,采撷的意象又多是夜露朝雾丶仙草白蛇这样的凉气盈肺之物,因此这戏一旦听进去,便仿佛置身寒雾侵骨的高崖上,看着那白蛇女在两条路前痛苦抉择。一方通向清冷高远的云天,那伴生的仙草将要枯萎,它应遵守生来的誓言去以涎血哺喂;另一方则落向温暖纷杂的红尘,与她结下白首同心的男子正焦急地寻找着她。
无论哪边,都令观众紧紧揪心。
「它该和这画师断了情缘,回去哺喂仙草的。」倚在裴液肩上的少女忽然小声道。
裴液怔了下,笑:「你怎麽总有和正常人不一样的念头。」
「没有它仙草要死的,但没有爱情它又不会死。」少女小声笑道。
可惜这正是歌颂爱情的本子,在这里真情总能打败命运,戏台上的白蛇女还是选择了通往人间的路,但它最终也没能和心上人眷属一生,仙人强行将其掳回了天上,一生囚禁于仙草之旁。
当这幕悲剧落下时,沉浸其中的少女身体软软地把头埋在了裴液肩膀上。
裴液犹豫了一下,伸开胳膊,从后面轻轻环住了她的腰肢:「你不是说想她回去天上吗?」
「我是说她应该,不是说她会开心。」少女闷声道,「而且她也不是自愿的。」
然后她小声道:「这出戏真好,我要把它搬回博望。」
「其实有两全的路,」裴液仰头认真想着解题方案,「它可以先偷窃仙人功法,自己偷偷练得比仙人还厉害,把仙草带下凡间,或者把画师接到天上,便可两全其美.」
李缥青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戏瞧不出什麽。」少女起身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你可以找人家把戏本买来看看,刚好也可以带回博望。」
裴液点头应下:「伱要走了吗?」
「我上午往碧霄阁递了帖子,约他们大掌柜午后相见,现下只剩两刻钟了。」李缥青一笑,提醒道,「演本是戏院的宝贝,尤其这样的看家好戏,人家多半不愿卖的,你记得客气些丶别吝啬银子。」
「那得多少钱?」
「一般来说,是按一场戏入帐的十到二十倍来算,不过他们这里戏钱忒便宜.」少女想了想,「大概十两出头算是公道价格吧,二十两往下都可以买。」
裴液吸口气:「恁贵。」
然后他想了下,拎起黑猫放在少女肩膀上:「行那你把这个带上。」
李缥青一懵:「啊?」
「可以传话。」
「.?」少女偏头看去,这只安静漂亮的小猫一动不动地趴着,她犹豫着伸了下手想摸一下,但又被避开了。
「你们好好相处。」裴液认真道,不知在叮嘱谁。
————
戏院散场,喧嚷声顿时杂乱了一个台阶,许多小孩朝戏台一拥而上,帮着搬桌抬凳,那位唱词清冷的旦角也没有离场,此时和婉笑着,回答着孩子们问题,将手里的糖果点心一一分到他们手上。
裴液别过少女,便提剑往后台去,行走间抬头看了一眼,二楼那两位龙头依然安坐不动。
踏进后台,大屏一下遮蔽了天光,喧嚷也隔膜了一层,几个力工正忙前忙后,也没空理他,裴液便径自往内廊去找人。
不过这才发现这戏院之冷清,越往里走越不见人,原来有数几个雇工都已在前台忙活了。
又走了一截,裴液脚步一顿,终于听见了语声。
「两枚就是两枚,这话落地成钉,谁也改不了。」一个浑厚的老声有些疲惫地隔着薄壁传来,「我与你算过的,一家三口,男的往码头出力,干得好的一天下来也不过十一二铜板,女的浣衣织布,均下来一天多说四五枚。一场戏两个板儿,在七九城,这就是最高的价。」
裴液顿了下脚步,此处已越发安静,他呼吸屏了一下,外间欢乐的喧闹和这里仿佛两个世界。
「.那一天也有十六七枚,咱们提到四枚,哪怕三枚.」
「纪云!」这老声高了些,「你莫装傻!一天挣十六七两银的人可以轻松拿三四两去消遣;但一天挣十六七枚铜板的人,敢拿三四枚去玩乐吗?」
室中安静了下来。
「那能怎麽办?」年轻声音也高了起来,还带些哭腔,「师父,七九城又不是人人做力工浣妇!咱们师兄弟几个谁没真本事?把价钱叫到十枚,也还是照样场场满座!」
老人沉默不语。
「再不济咱们搬出七九城,不受这气了!到东城把价钱叫到三十枚!」年轻人越说越激动,「相州城里那几个戏楼我都听过,咱们本事比谁差!」
「.」
「.还能收赏银。」年轻声音低了下去,「不像现在整天缝缝补补,还总有人逃进来听戏。」
「.咱们不是说了,他要逃你就给他听——」老人口气温和。
「是这回事儿吗!」年轻人激动打断。
', ' ')('于是屋中彻底安静了下来。
「纪云,我知道大家苦。」过了一会儿,老人轻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入门时我也说了,你们跟我学艺,我一样不落地教你们,学成后,你们随意往别处戏楼去谋生活但纪云,我来七九城,就是为了演两个铜板一场的戏的。」
「.相州城不缺给听得起戏的人唱的戏。」老人沉默一会儿,低声道,「话就说这麽多。」
「.可现在不是咱们想挣钱,」年轻人声音低哑,「是咱们不挣钱,就得——」
他深吸口气:「反正您的戏院,您拿主意我反正不走。」
裴液就是在这时轻轻叩响了门。
得应后进来,是一片有些杂乱的大房间,戏服道具等等四处摆放,当先一个小生面色沉垂地看了过来,正是刚刚扮演画师的那位角。
再往里则是一个面容清硬丶身材瘦削的老人,倚坐在一张戏桌上,低眉看着地面,手里拿烟杆,火星闪烁丶烟雾缭绕。
见人进来抬起头,微讶地看着他。
裴液先抱拳一礼:「冒昧打扰,在下刚刚听了贵院的《白蛇情》,十分心仰——」
年轻人顿时瞧起来有些烦:「衣师妹不是在外间吗?」
裴液懵:「——想购一出戏本。」
「啊?.哦。」名叫纪云的小生怔了一下,「抱歉。」
老人的面上却露出笑来:「小兄弟怎麽称呼?」
「我姓裴,博望州人士,刚刚听了一场《白蛇情》觉得甚好,便想也搬去博望州演一演。」
老人敲了敲烟杆,含笑下桌往旁边走去:「裴小兄弟在博望那边也开戏院吗?生意如何?」
「啊,没我是练武的。是我朋友要懂行些,她说这戏很好,想搬回去。」听过少女的叮嘱,裴液本准备了解释的,但老人和善洒脱的态度却出乎他意料。
「是麽?哪里好?」老人两眼丹凤,清如澄波,听得这话眯眼一笑,简直神采昂然,「你们可得弄清楚,是喜欢这戏,还是喜欢我们的角?」
裴液有些不好意思:「都喜欢,都喜欢」
老人蹲下身在柜中翻找,声音闷进了柜子里,但依然带着笑音:「裴小兄弟最喜欢我们哪一段?」
裴液想了下,也被这态度感染,笑道:「我觉着,『别仙草』一折很好。」
老人眼睛一亮,哈哈而笑:「有眼光!还有呢?」
裴液又说了两折,老人俱都赞同,忍不住先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道:「小兄弟,我瞧你也是懂戏的,请你做个评判,我唱一段『别仙草』,你看和刚刚衣丫头的哪个好些。」
裴液连忙摆手:「我可没听过几场戏!」
「是麽,那你便是天生的好耳朵丶好心灵!」老人哈哈,「只听一下,不妨事的。」
说罢两袖一甩,一段清音便从口中吟出。
裴液顿时眼睛一瞪,毛发颤动。
眼前老人的意态竟显出女子的柔婉清秀之感,其嗓音如清笛破云,水亮婉转,稳厚又比衣承心更高一层,但最不同的还是其中情绪。
这一节唱的是白蛇离开仙草去会情郎,之前戏台上的唱段总有一股迷蒙的冷气,白蛇是在自己的心绪中犹豫;现在老人的唱法却显得明亮坚决许多,这条白蛇像是早已做出决断下凡去,只是被仙律阻隔,便少了朦胧,多了张力。
裴液确实没怎麽听过戏,但今日连听两段,铿锵流转的声音引动着情绪,真令他有些陶醉之感。
一段罢了,不待老人问,他已忍不住道:「衣小姐的好像更合这戏的气质些,但我自己更喜欢您这段。」
老人顿时哈哈而笑,几乎引为知己。
又忍不住道:「那你觉得最后一折呢?最后一折『衔血还草』如何?」
「也很好,很感人,但」裴液犹豫道,「莫名感觉不如上面几折。」
一旁的纪云忽然笑了出来,老人瞪他一眼,却是笑叹一声:「也对!」
说话间,老人从柜中取了一折大本出来,掸了掸尘土,递给了裴液,笑道:「这便是《白蛇情》的抄本,要点都注好了,你拿去吧。」
裴液怔住:「这多少银钱?」
「谈什麽银钱。」老人摆手洒然一笑,「好戏便是让人听的。而且你若不来买,找几个懂行的来听几遍,一样得个八九不离十——戏这东西藏不住的。」
裴液却坚持:「我来买就得掏银子。」
于是老人一笑:「那好罢,我也不强要你人情,你按市价与我二两便是。另外,小兄弟不是习武吗,你水平如何?」
「.尚可。」
「只要真练过两年便可!这般,我与你谈戏,你来帮我论论武。」他朝一旁的纪云示意了一下,「我们最好的武生,我总觉他打不漂亮,你帮我看看关窍。」
这事裴液当是欣然为之,满口答应。
倒是纪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在老人的催促下用心练了一套功夫,室中一时虎虎生风,最后他挂着薄汗停下来,有些忐忑地瞧着裴液。
裴液却有些哑住了。
他发现自己想岔了,修者和武生实在是两种行当。
修者是要打得过别人,武生却是要打得漂亮,裴液对前者颇有研究,对后者却有些转不过脑子。
憋了半天,他才蹦出一句:「你刚刚这一脚踢出时脚尖须得绷直,发力也得够,不然是踢不到人家咽喉的。」
「.」
老人连忙上前把住他小臂:「你莫教了!这出『原上斗』对戏的是我,他若踢到咽喉上,便把我踢死了!」
裴液尴尬捂脸,一老一少哈哈而笑。
最终裴液还是努力把脑子换过去指点了几处,最后要掏银子时却被老人笑着按住手臂:「你先把本子拿去看看再说,这戏有些难想好了再来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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