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明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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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明心
清冷淅沥的雨声响起在耳边,肌肤在冰冷的风中泛起寒颤。
裴液睁开眼睛,眼前是高旷昏暗的山洞,洞口的水拉成了一道雨帘,帘外是苍翠辽远的苍山,环绕着淡白的薄雾。
位置没有挪动,白衣的女子依然坐在他身边。
「【斩心】只是一瞬间的事,你没浪费什麽时间。」明绮天轻声道。
裴液仿佛有些迟钝,僵硬了片刻才低声道:「.嗯。」
「下一次剑决,会在一个时辰后开始,这是『冰雪身』自行运转一个周天的时间。」女子道。
裴液望着雨帘,视野就停放在睁开眼睛的这一幕,第一次,少年身上似乎连伤怒和痛苦都消去了,一切都仿佛在怔然冰凉地沉下去。
他迟钝地转过头,低哑道:「.对不起,我——」
声音一瞬间仿佛被什麽掐断,裴液颤抖地望着女子,嘴唇张合出近乎无声的轻哑变调:「.明姑娘?」
颤动的眼眸中映出女子如今的样子,她安静地倚靠在石壁之上,洞开的苍山雨帘作为背景,仿佛居于巫山的神女,只是行将破碎。
明心和姑射的又一次两败俱伤的对决几乎撕碎了她。
瓷器般的裂纹攀过脖颈,已一路蔓延到了苍白无色的下唇。
裴液心脏如被绞死。
「一些必要的代价。」女子苍白的面容微微一笑,轻声道,「看起来,我们还有一次机会。」
「.」裴液用了很久才找回呼吸的感觉,喉咙不停地上下滑动,他控制着身体站起来,「.嗯。」
从袋子中摸出取出一个瓷瓶,表面还沾着他乾涸后的指血印:「.崆峒的伤药还有一些.」
他拔开盖子,把剩下的四五粒全都倒了出来,石上的明绮天摇摇头,轻声道:「你服吧,这不是伤,伤药没用的。」
「.哦。」他乾涩地应了一声,依言服了两粒下去,将剩下的又按回瓶子收起。
天色已更加昏暗,裴液有些茫然地四下看了一下,这时雨中吹来的风再次令皮肤泛起冷耸,他下意识扯了下衣摆,脚下枯老的干藤映入了眼帘,他一一拾起来将它们往一起堆去.拾了三五根后才反应过来,动作顿住。
沉默之中,少年忽然猛地将手中枯藤摔在地上,倚着石壁缓缓坐倒,捂着面庞将自己深深地埋入了两膝之中。
木裂弹跳崩飞,零星地响在空旷的洞穴里,渐渐归于寂静。
十七年来,少年第一次.不知道该怎麽面对自己。
他曾经真的骄傲而自信。
在丹田种破裂之后,他依然逛山钓鱼,享受着苦中作乐的生活。他一直相信,等丹田种修复的那一刻,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拿到曾经的一切。
在家乡破碎,背负深仇之后,这种深埋的傲慢依然不曾脱去。他毫不怀疑地相信着自己会有一天剁下那些人的头颅,就像他和老人承诺的那样——不管敌人叫镇北王还是太一真龙仙君。
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不必为这个目标付出除了「努力」以外的代价。以为自己依然可以在路上享有完满的友情丶萌动的爱情丶轻愉的生活。
于是就在最春风得意地拿下魁首之后,这一切得到了冰冷的重锤。
敌人冷酷无情地摧毁了他的幻想,被人用一个摊贩调去相州,回来时一切都已晚了,雨夜里少女手臂绞碎的血花令他至今不愿回想。
他不曾宣之于口地愤怒发誓要撕毁敌人的一切。
沉默丶压抑丶伤痛.黑猫问他「你究竟想证明什麽?」
他想证明自己不会被打倒。
他想证明自己一定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一定会把这些恶徒挫骨扬灰!他想证明自己那些选择的正确。
在崆峒月下的庭院里,他忏悔般地向女子吐露了沉重的心声,后悔自己的幼稚和随便。他几乎为之重新铸造了自己孔兰庭丶管千颜丶张景弼都是很好的人,但他再也没有和他们多说一句话。
他真的付出了全部的努力,把目光直直地钉在敌人背后,只渴望用胜利和鲜血来浇去心中的热渴。
然后现在就是一切的结果。
崆峒之中努力的一切丶他的愤怒和反击没有任何意义。
他早就承认了自己又蠢又弱。但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
没有一件事能够做好。
不能看透敌人的图谋,不能保护心爱的少女,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昨夜的一切仍在眼前。
他拼尽全力丶不顾一切地追到了那个仇人,他们进行了三次交锋.每一次.他都不能战胜面前那道黑袍。
先是在藏剑阁中被伏杀,离死亡只差一线,而后在无大人用生命创造出的杀局中被对方逃离最后他咬牙追上去,却是把夺魂珠拱手让人。
三次对决,剑术丶应变丶心境.每一样他都完全落败。
这就是最酷烈的事实——你不是轻慢粗心才失败,就算你拼尽所有丶怒火满溢丶用尽一切力量.也依然如此。
你就是战胜不了他。
差距,并不因为你裴液的愤怒而缩短。
没有人安慰他,他也绝没有表现出来但在【西庭心】中被击溃的那一刻,几乎是少年最痛苦的一次失败,心底坚持的骄傲被击得粉碎。
但他依然没有垮掉。
奔去剑腹山救下女子,带着她来到这处山洞.不知第多少次再次提起斗志,用最认真的态度进入她的心境,面对传说中的【姑射天心】。
又一次冰冷的失败。
而且更加彻底丶更加绝望,这不是「战之罪」,再来一万次,他也不可能真正接下女子一剑。
你想要挽救「初次」见面的清澈少女,又只是自己美好的幻想而已。
他真的不害怕自己的失败。
从博望到现在,他一直都在不停地经受打击,每一次他都能重新站起来.但现在不只是他裴液的事情。
他们蜷缩死地丶命垂一线.女子是把自己生命的唯一希望交到了他手上。她拯救了他多少次,他这一次只想要她活下去。
斩去明心,引回姑射,明明女子已告诉他唯一的解法.但他还是要犯蠢地去直面姑射天心。
她早就知道这一举动的结果。
所以女子才根本就没打算尝试,所以少女不停问他是否真的决定。
他果然失败了。
当离开心境,面前女子脆弱将碎的样子真的在一瞬间就击溃了他。
又是他造成的后果。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麽办。
他也真的找不到.自己应该的样子。
少年把脸抱在膝间,他努力压抑着,浑身的每一条筋骨都在用力,但还是有断续低哑的哽咽透了出来。
', ' ')('洞中安静无比,只有苍茫的群山,寒雨淅沥,在诞生以来的多少个万年里,它无数次经历这样天地皆透的冷雨。
于是当流转万年的风拂入山洞时,寂静压抑的沉重之中忽然有清悠的丶小声的婉转慢慢响了起来。
比这秋山中淅沥的冷雨还要轻灵,比世间最温柔的话语还要和婉,吹入耳间时,宛若打磨过的风。
它直直吹进了少年的心田,温抚过崩裂的伤口丶支撑住痛烈的倾塌,将一副行将崩溃的心神抚摸地安静了下来。
裴液怔怔地抬起头,白衣的女子倚坐在崖洞之边,雨帘朦胧住她的容颜,清风拂动着她的发丝,她低颔着头,素白的手将一支碧玉般的笛子横在唇边,稍远的那只上已经布满细微的裂纹。
她安静地低眸吹奏着,苍山白雾冷雨丶神女静扬的笛声丶少年伤沉的眼眸,这幅场景中没有一件事物突兀。
裴液怔怔听着,仿佛最深抑的黑暗中被敲开了一扇窗,沉冷的心神渐渐被笛声重新牵起.它是那样忧伤而美,像是千年盈缺的明月,像是凄然永诀的故事;更像是明月下三十年前别去的挚友,像是永诀后安静深夜的思念。
心底最沉重的哀伤被这笛声一件件唤起,它们不再是沉重的压抑,而是挥之不去的缭绕,少年不知何时已不再哽咽,但泪水安静地淌了下来。
忽然笛声一变。
变得急促而飘转,像是林间的夜奔,像是鸟儿的短鸣,裴液的心神也一下被揪紧,深深屏住了呼吸。命运仿佛在剧烈地跌宕,又仿佛在激险地搏斗,渐渐的,那笛音越来越急促丶飘转越来越快,那漆黑幽深的夜林仿佛永远没有终点,鸟儿险极的尖鸣仿佛要牵破心脏。
裴液微微张开了嘴,全心的沉重都在这时被全然调动起来,从心底深处浮起丶从无数的幽暗处显露身形,堵塞住他的眼耳口鼻,令他几乎窒息。
那笛声已经羁勒不住,越来越急促尖锐,不必通晓乐理,只用耳朵也听得出这样冲向极端的调子已经没有回转的可能了,但它还是在不断地前冲,而且越来越快丶越来越快.
就在这样压抑到极致的惶然中,这短锐的笛声终于抵达了它极限的终点,但下一刻却不是变调的破音.而是忽然的断裂和安静。
就当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折磨的黑暗,就当那被期待的毁灭将要痛快地发生时.女子忽然停下了吹奏,风雨崖洞之中万籁俱寂,一切被拉到高点的情绪都猝不及防地下坠.
但仅是半息的停顿,划破天际的清亮的剑光就刺透了一切。
一道此生未闻的声音,明亮丶清长丶乾净的笛声一瞬间穿透洗涤了少年的灵魂,令人浑身泛起悚栗。那样昂扬丶那样悠转,所有的沉暗都没能再落回心间,它们化为被举到高处的乌云,被利剑般的阳光一霎穿透。
昆山玉碎凤凰叫。
断崖般的调子再未出现,它直直攀上了九天,而后锐利渐消,悠扬拉长.明亮的剑刃渐渐化为了秋水,一点点柔和了下去。
一曲终了,雨帘依然潺潺,裴液怔怔地望着洞边的女子,忽然感觉自己莫名安定了下来,那些沉重压抑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无人动作言语,只有雨声敲打,女子安静地望着远山,缓缓放下笛子,回头望着少年,轻声道:「伱还想听吗?」
「.想。」
「嗯。」
女子转回头,低眸抬笛,悠扬清美的音符再次缓缓从她唇间流转出来
裴液不知道笛声是什麽时候停下,他只发现当一切陷入安静时,他的心也已被安抚了下来。
痛苦都被拂去,他倚着石壁,伤疲的眼睛怔然望着女子,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要重新振作起来了,纵然身在绝望之境,但一切都还没结束。
追敌将至,时间不多.他要赶紧想出办法直到洞边娴雅静坐的女子回过头来,轻声问道:「你要学剑吗?」
「.什麽?」
「学剑。」女子看着他,「现下咱们有时间了。」
「.」
是的司马和衣端止不知什麽时候赶到,他们无法预测,也无法阻止;明心和姑射的剑决将在半个多时辰后开始,但那同样是无法改变的绝望之境。
所以,半个多时辰里既然无事可做你要学剑吗?
裴液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明镜冰鉴】带来的感动。
他鼻子再度一酸,低头抿了下唇,哑声道:「明姑娘我很难受」
「嗯。」
「离开博望以来我最痛苦的两次.就是令你陷入险境。」少年的声音伤疲而悔痛,「我任性而为,又没能胜过姑射,让你.成了这副样子。」
「还有之前,我没守住夺魂珠.」他动了下喉咙,「他们就是从我这里拿走了它,完成了加害你的最后一环,我当时跑进山里,看到你——」
少年嗓子哑在这里,似乎说不下去,片刻后才道:「.我真以为你就要那样死去了,我只能什麽也做不了的看着全因为我固执行事,又蠢又弱.我总是在做错事我——」
「但即便那样,你也还是没有屈从祂不是吗?」
「.什麽?」
「太一真龙仙君。」
「.」
「他向你伸出了手,但我听到了,你让祂滚。」明绮天望着他,轻声道。
「.如果你死了,明姑娘.我会悔恨一辈子。」
「但你宁愿选择自己去承受这份悔恨。」
「.」
「裴液。」女子认真地看着他,轻声道,「那就是我见过最勇敢丶最清高的行为。」
「.」
「不能接受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丶无法面对自己错误造成的后果.因而在天外的援手伸来时,就不顾一切地去握住.本身是懦夫和败者。」女子轻声道,「但,你从来没有败给过自己,不是吗?」
「在我眼里,你从来不蠢也不弱,你一直都在做同样的事啊。」
「初见缥青,你就不忿她的遭遇,唐突地插手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武比的时候,你希望那位张君雪能有更辽阔的前途,因而莽撞地和她发脾气;到了崆峒,即便你说深仇在肩,要拼尽一切地让他们付出代价.可面对张景弼,你还是宁愿放弃到手的线索,也要救下他.」明绮天看着他,「为什麽你不尊重张君雪的选择——正如现在也不尊重我的选择——一定要自己替别人逞强呢?」
「.」裴液怔然望着女子,心底的最深处似乎涌出来甘甜温热的泉水。
「因为你就是这样热情满满的人啊。」明绮天望着他,声音轻柔,「你总愿意把责任背在自己肩上,即便那不是讨喜的事情;比起明哲保身,你宁可失败后受人指摘丶自己痛苦——不是吗?」
「我」裴液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又在微颤,但那不是压抑的痛苦了,而是将要冲破什麽的前兆,「可是.可是,我」
「你一直在失败?」
「是的,明姑娘,我.」
「失败又怎麽样呢?」明绮天安和淡然看着他,「失败又怎麽样呢,裴液。你在乎胜败超过自己的本心吗?」
「你会用胜败之心,来管教自己的做法吗?」
裴液悚然一惊,怔忡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你会用胜败之心,来管教自己的做法吗?
你会因为一直失败.就改变自己的选择吗.裴液?
在心神滚烫发热的震颤中,明绮天安静温柔地看着他:「我喜欢看到这样的你,裴液。失败从来不代表什麽,若死了,那就是璀璨的一生;若侥幸活着,我们重新站起来就好。」
「我们就这样面对姑射天心,也面对追来的随便什麽人,只做自己想做的选择
尽了最大的努力,最终也没有成功那也没什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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