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孤衙(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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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6章 孤衙
裴液自认对府衙的案卷也渐渐熟络了,但还是惊异于另外两人的效率,档案房卷帙浩繁,也没有一个条目专写着「太平漕帮」,但他们只带了几个文书过来,两三个时辰间就筛选出了几十份卷宗。
大理寺的高官和他这种野路子显然不一样,他们有自己一套近乎本能的判断,裴液尝试帮了帮后,还是退出来不再掺和,自己择了些失踪和命案官司来翻。
然而在一个晌午的忙碌过后,整个档案房都在一片沉默的气氛之中。
京兆府对这个帮会的记录完全浮于表面。
裴液没听说过「太平漕帮」,大理寺是断案判狱的衙门,对这个帮派同样不甚熟悉,但他们铺开在长安百坊之中,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京兆府的记录和稽查。
然而如今,这些案卷要麽是动过手脚,要麽是.
「根本就没有记录。」李昭合上手中的案卷,出了口气。
两三年间涉及太平漕帮案件仅七十八份,要麽是不伤人命的械斗,要麽是小偷小抢,要麽是产业纠纷——其中半数,太平漕帮还是受害者。
裴液现在了解了这个帮派的一些面貌,正如许绰所说,实实在在是神京第一大帮,产业涉及酒楼赌坊镖局武馆等等数十种,而且聚集在东城西城如平康坊这样的繁华地带。
帮众没有数字,但粗略一估便有上千,再加上松散依附的游侠地痞,恐怕有近万之数,蔓延在长安百坊之间,到处是他们的触手。
在禁军这样强大凝实的力量面前,他们很容易就一哄而散丶摧枯拉朽,但对查案人来说,这是非常难以处理的对象。
「太平漕没有一个所谓的『总舵』。」李昭道,「他们的分布庞然混杂,仅西城已知的产业就有上百之数,我们没办法对这样一个范围动手。」
是的,「太平漕」这三个字指代的东西,其规模也超出了裴液的预想。
三司成立,意即调查鲤馆贩人一案。
在这之前南衙已出了一份认定的案卷——鲤馆暗中劫掠人口,准备私售与权贵,未遂便被龙武军撞破。
这是第一次,之前从未犯过,太平漕帮当然不知情。至于所谓「权贵」,没有买卖事实,当然也就是空穴来风。这就是现在一切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狄九是负着「不破此案,此生不仕」的令状来到三司的。
他们要推翻这份案卷,揭露贩卖「人笔」一类的变态玩物是太平漕帮一件成熟的生意,阴影下已不知有多少受害者的尸骨,和权贵的买卖也不知已成交了多少次。
那麽他们当然要拿出证据丶要找到这个事实。
然而如今面对这样这样遍布全城的太平漕帮,这个事实的落定实在捉摸不定。也许这家酒楼中有蛛丝马迹,也许那间赌坊里有难以掩盖的证据.但这都是猜测。
他们做不到一一搜查,那样激起的抗拒太大,何况他们是在南衙的重压和孤立下办案,只能得到最最有限的配合。街使丶巡使丶金吾卫在证据确凿时提请南衙,都不一定得到及时的响应,遑论全城搜查了。
无人可用,正是如此。
所以他们必得先找到一条脉络,定下精准的目标。
狄九亲自坐镇京兆府,正为此事。然而曾经的京兆府对太平漕帮从来不曾调查,他们又从何处寻找抓手呢?
如今事情已经开始,漕帮各处一定也在收缩防御,想要抓住他们的马脚是难上加难了。
正午浓烈的阳光被窗棂割成一个个金色的斜方,洒在桌上地上,裴液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搁下看完的案卷,摸出了下一份,他低头看了一眼,这份案卷很新,像是近一个月的。
「但我们手上有那夜捉住的人。」裴液道,「这些人应当能提供一些线索。」
「鲤馆之人,龙武军先审过一轮,现在已交付南衙了。」狄九开口道,这位大人坐在阳光照不到的深处,面色和光线一样沉,「龙武军审出他们是为太平漕帮办事,但当南衙接过去后,又以屈打成招翻供了。至于可以上溯的线索,只有几位核心知道,但嘴都很严,一夜时间龙武军没来得及审出,便都杀了。」
「还有受害人。」裴液道。
「对,这些人是握在我们手里的,但他们过程中也一直被剥夺耳目,没能提供太有价值的消息。」狄九沉声道,「不过我想还能看出些东西,现下也没问透,你过后可以去瞧瞧。」
裴液点点头,还是先低眸去看手中案卷。
【刘刀等四人拦路劫杀案】
「锁鳞辛巳年九月十八日,张梦远夫妇携女离京返家,坊中流氓刘刀丶王大佑丶苗凡丶毛宏春贪其财货,拦路行凶,夺其财货后俱杀之,张梦远夫妇抛尸城外,其女张明琴抛尸龙首渠。
刘刀丶王大佑供认不讳,案情无疑,下狱待斩。」
裴液蹙了下眉头,这份案卷简短得有些特殊,可以说是只有头尾,苗凡丶毛宏春二人的下场也没交代.裴液下意识觉得有些怪,先把它合卷攥起,起身道:「行,狄大人,那我先去那些受害人的安置处瞧瞧——您这儿有什麽要交代吗?」
狄九摇了摇头。
「哦,我看您一直面色不好.」裴液有些犹豫道。
「因为太多冤案了。」狄九道。
「.」
「我粗查了二百二十八份,其中至少二十一件错判,有漏洞而强判者几倍于此。」狄九低着头道,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行你去吧,和此案无关这边我们一个个查丶一个个访,总能找到太平漕藏不住的尾巴的。」
「好,狄大人。」
裴液拿着这份案卷,转身往后衙而去。
再看这些被残害得不成样子的人还是触目惊心,裴液见过更重的伤丶更凄惨的身体,那被霜鬼啃食丶被斩骨破腑的血腥样貌同样刺目。
但即便亡于霜鬼之口丶被夺魂人剜目断头.此时竟然也不令裴液觉得太愤怒。
因为那些恶行再肮脏,也是有目的的。
仙君要夺取能量,欢死楼要收集剑魂他们毕竟有自己不容于世的目标,他们一定更愿意选择悄无声息地完成自己的谋划,却必须要杀人推进。
可眼前这样的残害又是为何发生呢?
「取乐」这两个字像根棘刺般扎在裴液耳朵里,至今拔不出来。
真的有这麽一群,无聊到把其他人当猪狗来玩弄的人吗?
这里很多人已经失去了思考或言语的能力,倒是那些年轻女子还大多健全,裴液半蹲下身,来到一个瑟缩的女子身前,低声道:「姑娘,你家住哪里?」
', ' ')('「没丶没有家丶没有家」女子慌乱摇头,「这就是我家,这就是我家」
裴液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她是还没有接受已经得救的事实.亦或已失去了相信自由的能力。
他抿了下唇,站起来,一连问了十来个都没有得到有效的回答,直到一位眼神中还藏着恐惧的少女沉默了许久,咬牙回答了他:「我家.住在崇业坊。」
裴液怔了下——就是神京人?
但就是这一怔令少女颤抖着瑟缩了一下,裴液立刻继续问道:「你是怎麽被他们掳来的?」
少女颤了一下,不再抖了,眼睛有了些神采,却又低下头:「.我不知道,他们就是闯进我们家说爹爹犯了什麽什麽罪,就把我们绑走了」
「你爹娘呢?」
「不知道绑起来后就把我们分开了,他们说要给我爹娘下狱大人,大人你也救救我爹娘好不好!他们一个叫程可全,一个叫李家艳.」
「好,我会找的。」裴液安抚道,「下狱」两个字眼令他有所注意,「你先告诉我,哪些人穿着官服吗?」
「.没.我不知道,但是他们好像给爹爹看了什麽腰牌,爹爹就很害怕.也没有反抗.」
裴液凝了下眉,点点头:「好,没事,你好好休息吧——伱叫什麽?」
「.程丶程小朱。」
「好,见到你父母,我会告知他们的。」裴液为她渡入一股真气,站了起来。
他依次又问了些尚能回答的人,得到的信息一般无二,出乎他意料的是其中大半都是神京人,或者至少是暂居神京。
确实与想像中不符,这六十七人要麽是诗笔才子,要麽是刀剑侠客,再者是美貌女子,俱是人中佼佼,绝非易得。太平漕理应是暗中锁定而后忽下恶手,把人掳至暗牢之中。
所以裴液才翻查失踪案子,然而却全无所获。
这正带出两个疑问——这些人的家人去哪里了?女儿失踪,他们家人为何不报官?
京兆府难道能全都按下吗?
而如今一问,几人却告诉他,父母竟然也被一样抓走.这确实解答了上面的疑问,可又令裴液生出其他疑惑。
如今他走出这里,天光已到最为明亮的午后了,空气还是寒冷,裴液深深吸了口气,直通肺腑。来到档案房时,李昭持剑等在门口,狄九正披上袍子走出来。
「大人说要出去查访几家百姓,」李昭道,「裴雁检如何,可有什麽发现?」
裴液简单交代两句,里面狄九理着袖子走出来:「时辰也到了,一同去吃碗面?」
裴液摇摇头:「不了狄大人,正要告别呢,下午我得去国子监,这份案子带走了。」
他举了举手中案卷。
狄九怔了下:「.我瞧裴雁检很年轻。」
「回大人,马上十八了。」
狄九脸上难得露出抹笑意,回头看向李昭,指道:「你瞧瞧。」
李昭只苦笑摇摇头。
「行,那裴雁检自去吧。」狄九上下打量少年,忽然沉声道,「向我转告桐君,这案子我不要什麽人情了——京兆府里累累错案,狄某必定一一反正!」
「.好。」
裴液想着案情上了马车,阖目养神不久,国子监特有的鲜活就唤醒了他。
走下车来,依然是明亮的午后,正是课前的时间,士服的男女来去纷纷,天气冷了,许多人都加厚了衣装。
裴液于是想起来自己如今尚无冬衣,虽然可以不穿,但像某人一样总擎着一身真气毕竟也没什麽意思.正乱想着,旁边忽然一行人好奇地朝他看来。
裴液回视过去,却是一怔,微笑颔了下首。
正是上次课中见过面的几位同窗,其实彼此连姓名都没有通过,但毕竟有几面之缘。
裴液也是上堂课方才知道,所谓【四门学】中,并不全是庶民子弟,除了方继道所言「八百庶人子弟之俊异者」外,还有「五百七品以上及侯伯子男之子」,是个出身非常混杂的学院。
许绰挂为「博士」,其实是可以执教【国子学】或【太学】的,却自己来到四门学教授。
国子监修业定为三年,四门学中与裴液同年同课者,其实也不过二三百人,那日许绰课上来的人诸学诸年都有,而上节课被方继道带去正确的地方后,裴液就发现那些同窗之间很是熟络了。
多了他一个也并非无人发现。
此时五六人中一位雀斑女子好奇望着裴液下来的车马,见裴液回望致意,便开口笑道:「这位同窗原来也出身不凡。」
裴液微怔:「何意?」
「你可以乘车马来,我们却只能劳累双脚,你说『何意』?」这女士子哼笑道。
裴液本想说住得远便乘车,但这时确实注意到国子监门前车马说不上多。
另一位温雅些的也带着好奇的目光,微笑解释道:「在皇城前乘车驾马,要有备案才行的。」
目光往中心一偏:「我们这里也只有林同窗偶尔乘他父亲的车马。」
裴液望去,五六人中间那位公子对他矜持地点了下头:「家父刑部侍郎林大钦,敢问这位同窗贵姓?」
裴液怔了一下——那不正是三司抱病在家的那个?
打量了他一下,也没太好的脸色:「免贵裴——令父这两天应当用不到车马,林同窗可以乘着来。」
林问远眼睛一瞪,惊愕地看着他。
裴液也没多言,从车上拿下案卷和书笔,就与他们一同进了学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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