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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悉心照料下,丁香的树苗如此繁茂,尝试种植的胡椒也发了芽,连主教都屈尊前来查看了一番。他狐疑地盯着那些幼苗,好半天过去,才哼了一声。

“继续保持,”他说,“我会派人盯着你的。”

说是派人盯着,实际上,主教调来了两个沉默寡言的花匠,来辅助阿加佩打理他的香料园。他们话不多,提的问题更少,踏实肯干,一下就让他肩头的重担卸了大半。

这一天,他如常来给主教汇报进度,却看见几名顾问围绕在主教身边,正急促地说着什么。

“……葡萄牙终究抢先一步行动了,巴尔达斯的船队已经派遣到了塞得港。显而易见,他的目标也是摩鹿加……”

“他聘请了新船长,传言那是来自斯科特家族的叛变者,如此,他就对摩鹿加有了十足十的把握……”

阿加佩一愣,不由站在原地。

看见他,顾问们当即闭口不言,主教并没有勒令他立刻走开,而是疲惫地捏着鼻梁,闭目沉思了片刻。

“坐一会儿吧,年轻人,就坐在这儿。”主教指了指一旁的位置,接着就挥挥手,让顾问们退下了。

“你听见了?”胡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光是我们的国王,葡萄牙也对摩鹿加垂涎欲滴……香料天国,凡人的躯壳,还是无法控制对它的渴望啊。”

阿加佩依言坐在主教所指的位置上,看他倦怠的面容,耷拉下去的嘴角,以及不复白日锐利的眼神。这一刻,神父的话再度涌上心头,胡安·丰塞卡确实老了,他的体力已经不能长久地支撑他伏案办公,而就在数月前,他的一个孩子还在海难中丧生。

“所以,这会让国王陛下产生危机感,从而更加迫切地追逐他的目标吗?”阿加佩猜测道,“我们的计划……会不会有危险?”

主教哼了一声:“你很敏锐,我的孩子。不过在这点上,你大可放一百个心,我们之间的盟约依然有效,我有准备,并且绝不会允许斯科特人插手贸易局的事务,他们已经够嚣张了。”

阿加佩松了口气,不过,出于好奇,他的眼神还是在主教脸上悄悄张望了一下。

“在看什么?”胡安严厉地开口,“有问题就问,有话就直说。”

阿加佩猝不及防地被点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说:“呃,抱歉,我只是突然想到了您的侄儿,他……他还那么年轻。”

胡安捏揉鼻梁的动作停下了,他抬起眼皮,看向阿加佩。

“他跟你差不多大。”主教缓缓地道,语气沙哑,“到十五岁那年,他才离开他的生母,赶来西班牙见我。我们从不亲近,比起父子,更像是陌生人。他怕我,因为我待人严苛,是布尔戈斯的主教;我同样看不起他,因为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有滥赌的毛病,如果可以,他能把圣摩西的手杖也押在赌桌上。我对他的耐心已经快到了极限,他也看出这一点,才主动请缨,提出要为我找到你的仆人,传闻中的千眼乌鸦。”

“他死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死了,想必他也会高兴得忘乎所以。丢掉父子情深的包袱吧,我和他的关系没有你想得那么美好。”

阿加佩沉默了一阵,主教忽然说:“我记得,你也有一个女儿。”

“是的,她叫莉莉,”阿加佩微笑起来,“她是我灵魂上最珍贵的宝石,我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主教的神情隐隐带上一丝怅然,又很快被他掩盖下去。

“只要你的胡椒和丁香长势喜人,你的女儿迟早可以继承你的财富,成为一个有权势的人。”主教不冷不热地道,“说起来,这些事都是谁告诉你的?啊,我差点忘了,你也是被一位曾经侍奉过红衣主教的人举荐过来的,不是吗?”

“您说我的老师么?”阿加佩笑了起来,“是的,那可真是个顶好顶好的老人,离开了这么久,我实在很想念他。”

主教面色一冷,那固执的嘴唇向下一撇,斜起眼睛瞪他:“您就是个小软蛋,什么人在您那都是好的,善良的!好了,快下去吧,和您的对话,已经开始让我觉得厌烦了。”

不知道自己又戳中了这位孤僻老人的哪根筋,阿加佩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地站起来,好在他早就摸清了主教的脾气,知道他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人。

“那我回去啦,您也早点休息,”他习惯性地叮嘱道,“临睡前喝杯热奶,洒些肉桂粉,会对睡眠很有帮助的。”

胡安·丰塞卡盯着年轻人的背影,出于某种不甘心的生气情绪,他闷闷不乐地呼唤着侍从,即便是塞满了丁香粒的天鹅绒软枕,绣着金线的貂绒被褥,也不能令他的心情更好一点。

“要洒点肉桂粉,愚蠢的白痴!”主教大声呵斥可怜的侍从,“没听见他的话吗,你不懂什么是‘一点’吗?唉,我迟早会被你们的暴行给气死!”

第33章

杰拉德已经陷入了一种疯魔的境地。

人一旦进到了某种妄想里,将脑海里的虚幻视作现实,那么这个人有可能是诗人或哲人,也有可能是贫瘠的疯子,他有可能狂野不堪地痛苦,也可能像猪一样幸福。无论如何,一个人被幻觉困扰,不能专心致志地投身到现实生活中,这确实算不上是健康的人生态度,何况杰拉德遇到的情形是如此复杂——他的幻觉并不完全出自想象,而是昔日真实发生过的记忆,此刻全都一股脑地冲上来反噬他了。

阿加佩。

他将这个名字衔在双唇间,咬紧牙关,用力咀嚼、思索它的魔力,他再怎么不情愿,也必须承认它带来的安慰感,还有解脱感。待在阿加佩的房间里,与他一起生活的时候,他还没有太大的体会,可是一旦离开他身边,杰拉德必须意识到,阿加佩代表的气味,是如此奇特,如此令人……觉得安全。

他从小在摩鹿加长大,闻遍了世上所有名贵的香料,复杂稀奇的香水,但从没有哪一种,能够与阿加佩相比较。他的味道是黄油,甜苹果与肉桂粉的味道,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奶香,清淡的洗衣粉香,以及袖口涩鼻的墨水气,是家的象征,代表了安全、温暖与放松的概念。

“气味可以传达很多种信息,”他的母亲轻声说,经由漫长的时光磨损,杰拉德早已记不起她早亡的面容,唯有话语,清晰得还像发生在昨日,“它们能代表一个人的阶级、身份、生活环境。要知道,人不光被外表定义,也被气味定义。”

是的,他一直如此坚信,一个人身上的气息决定了他们生活的等级。但是……但是天主啊,在一场噩梦过后,在一次惊厥的血腥闪回过后,他只想蜷缩在甜苹果、黄油和墨水气的香味里呻|吟打滚,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他知道这种念头又愚蠢,又可悲,然而他根本不在乎,他早就疯了,他疯了吗?是的,他真的疯了,杰拉德·斯科特疯了。

他正逐渐记起一切,实际上,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他的容貌被毁之后,珍·斯科特,还有选择站在她那边的斯科特人,曾经来看过他一次。

“杰拉德·斯科特?”她站在他面前,用象牙的折扇掩住口鼻,黄金的鞋尖没有沾染一丝血腥污秽,“你说这是杰拉德·斯科特,我们曾经的大兄,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吗?”

她的声音因为惊讶而变尖,她身后也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难掩震惊地观察着他,这个被铁链捆住,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半跪在地下的男人。

“是的,”他听见典狱长谄媚的声音,“向您致敬,伟大的女士,能见证您的美丽,鄙人三生有幸。回答您的问题!毫无疑问,这个胆大包天的逆徒,就是杰拉德·斯科特,您的……兄长。”

漫长的错愕和沉默,再开口时,珍·斯科特的狂笑几乎掀翻了监狱的天顶。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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