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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已经一月有余,查理一世和他的妻子仍然如胶似漆,只要他们共处一室,眼睛里就再也看不到旁人。尽管在偌大的宫室,所有人都偷偷地盯着他俩,想要揣摩这对夫妻的心意,但他们只是压低了声音,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彼此附耳低笑,说着谁都听不着的悄悄话。很快,议会中就有人抱怨,“皇帝陛下不再勤勉理政,整个上午过去了,他却什么也干不了”。

眼下,伊莎贝拉端起酒杯,向旁边的大臣说着话:“……很遗憾,大使先生在打猎的时候,不慎被弓弩射中了,恐怕这段时间只能养伤,没法儿出席任何宴席了。”

“可怜的大使!”查理一世接过妻子的话头,然而,他对那个深不可测,叫人胆寒的斯科特人并无好感,只是眼馋着他许诺的巨额弗洛林,话语间难免透露出几分幸灾乐祸,“但愿他被箭头射中之后,没有继续被野猪撞到树上。”

听到“弓弩”“箭头”的关键词,胡安·丰塞卡挑起眉头,不着痕迹地瞥向阿加佩,看见他正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咀嚼着一只小鹌鹑,清脆的咯吱咯吱声,就从齿列间阵阵地传出来。

好家伙,主教在心里低声说,好家伙。

“哈!”谢夫尔男爵嗅到了皇帝微妙的意图,立刻以讥笑的态度打趣,“怎么,被箭射中?我还以为那位大使先生不骑马,不走路,只在天上飞呐。可话又说回来,鸟儿么,无论哪种鸟,必定是害怕弓箭这样的武器的。”

他的话语引起一阵轻松的哄笑,首相半心半意地告诫道:“当心啊,大人,当心啊。葡萄牙的大使可不是好相与的人,您今天的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可免不了一场风波。”

“怕什么?”男爵露出歪歪扭扭的笑容,突然转向阿加佩。

“等那头黑乌鸦真的找上门来,大人您可要为我担保啊!毕竟,您的小女儿人见人爱,连那样阴沉可怕的一个人,都以厚礼相赠。”

阿加佩擦掉嘴角的酱汁,礼貌地微笑起来。

“不管怎么样,”他说,“我希望大使先生能早日康复。”

伊莎贝拉为他对本国大臣的维护举起酒杯,老主教则压低嗓门,调侃道:“小子,谎言可是对神的不敬。”

“……这么看的话,不敬神的未免就太多了,”阿加佩回道,“应该也不差我一个人吧。”

“那倒确实是。”

此后的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阿加佩不光心无旁骛地经营着种植园,他还着手开始编写一本详细介绍了香料种植技术的教学书籍。他重新招收学生,将自己的园艺经验言传身教给这些人,有了前车之鉴,学徒的筛选标准中多了一条:禁止黑发黑眼的人参报。

舍曼·斯科特依旧在逃,谁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儿,或者是已经回到了摩鹿加。王宫里仅剩的斯科特人也始终闭门不出,黑鸦消失得太久,以致到了将要入冬的十月份,人群中已经开始流传一个政治性谣言,那就是葡萄牙大使,曼努埃尔的宠臣,已经死在了西班牙的宫廷里,只是为了不引发两国间的矛盾,破坏来之不易的和谐关系,他的死讯才瞒得紧紧的。

实际上,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杰拉德除了养伤,就是在思考。

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又一次拯救了他。杰拉德身受重伤,失血过多,但阿加佩在极尽愤怒中射出的四箭并未打中他的要害,临近冬天,气候不似夏日炎热,更加有助于伤势的恢复。

即便如此,他不是没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刻,不是没有过想要自我了断的时刻。

一想起阿加佩的泪水,想到他吐出“你的忏悔,你的感激,你的爱,统统一文不值”时的决绝模样。他说了两声再见,一声对着杰拉德·斯科特,一声对着黑鸦……他这就是要完完全全地走出他的生活,永不回头,永不复还了。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继续坚持下去,再进行着自己的复仇,又还有什么意思?

时移世易,杰拉德人生中的至高目标已经改换,“阿加佩”这个名字,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压倒性地取代了他全部的欲求。珍·斯科特的身影正在远去,背叛的血海深仇,对摩鹿加的执念,也尽皆淡化到了可以容忍,可以忽略的程度。

先前的杰拉德为报仇而活,仇恨构成了他的血肉、骨骼,支撑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攀爬前进。而此时此刻的的杰拉德,已经深深领会到了一种比仇恨更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打碎了他的灵魂,又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崭新的人。

换言之,脱胎换骨的杰拉德·斯科特是不会将复仇视作生命重心的,他只服从于阿加佩的意志。从表面上看,他还是以前那个杰拉德,冷血无情,凶残成性,犹如行走在人间的,具象化的可怖风暴,但在灵魂上——啊,在灵魂上,他却是一株菟丝子,苦苦地缠绕在阿加佩纯白无瑕的灵魂上,拼命想从中吮吸到一丝温柔,一丝垂怜。

尽管这株菟丝子的本性残忍,毒辣,使旁人望风而逃,可它仍然是寄生性的植物,不依靠,就不得活。

最终,自寻短见的消沉精神,还是被另一种贪婪的意志打败了。

本性难改,杰拉德·斯科特更是如此。这个人欲壑难填,贪得无厌,倘若得不到阿加佩的原谅,看不到哪怕最微弱的,可以重新开始的曙光,他就算是死,也不能甘心,无法瞑目。

对此,杰拉德强打精神,做着万全的筹划,他绝不能让阿加佩一去不回头地离开他的生活,与其这样,还不如激起他的愤怒,憎恶,哪怕是负面情绪,也比一刀两断强上百倍。

为了做成这件事,他一恢复到能下床走动的程度,就给皇帝派出了信使,告诉他,他们之间的交易仍然有效。

皇帝很快回信,信中说,他相信黑鸦的决心,只是希望他再养好身体,好不叫他们的交易半途而废。

得到皇帝的消息,杰拉德稍稍定下心来,又过了一个月,他能出远门了,便立刻动身,与查理一世会面。

“二十五万弗洛林,”杰拉德开门见山地说,“事前先付一半,事成之后,我再把剩下的二十五万交付给陛下的种植园。白纸黑字,绝无虚言。”

查理一世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好像有一个疯子,刚刚闯入了他的会客厅胡言乱语一样。

“可是,您得先说清楚是什么事呀!”皇帝嚷道,“您不能什么前提都没有,就要我做出重大的许诺,这实在是……”

“一次晚餐。”杰拉德打断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交付五十万弗洛林,为此,只求与阿加佩共进一次晚餐,陛下。”

满室寂静,查理一世目瞪口呆地瞧着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只在传说里出现的神奇生物。

杰拉德取出印着私章与签名,放到哪国都无懈可击的协议书,放在查理一世面前。同时,他交出一把钥匙,在塞维利亚港口,已经停泊着一艘承载着价值二十五万弗洛林黄金的船只,这把钥匙,就是船舱私库的钥匙。

查理一世看看他,再看看这协议书,这钥匙。他难以置信地问:“您……您到底要干什么?难道您是要买下子爵的性命,才来征求我的同意?”

“天主啊,不!”杰拉德苦涩地低声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他,永远不会了。”

皇帝盯着他,这一刻,一种明悟的心情洞穿了他,查理一世似乎明白了真正的缘由。

这个时代,同性间的情缘固然常见,可通常都是私底下进行的事务,很少能捅到皇帝面前。查理一世是个虔诚的君主,但为了国库的丰裕,为了国债能尽快偿还,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么,作为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者,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主人,”皇帝庄严地说,“我同意您的请求,同意这次交换的前提:阿加佩子爵将与您共进晚餐。时间,地点?”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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