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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儿大概是挨了打,一动不动的躺在院里头那棵大树下头。

陈卿言心里头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恐惧,死了?

“滚起来!别挺尸装死!要死也给我死外头去!”女人竖着一双吊梢眼,瞥了陈卿言一眼,又伸出脚去踢了踢小豆儿的胳膊。厚棉袍底下探出了一只穿着精巧皮鞋的脚,陈卿言却觉得那更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满是令人作呕的毒液。

“呼——咳!”

躺在雪地里的小豆儿上半身先是紧紧的崩了起来,接着就像是吐出了胸口里那团郁结的气,猛烈的咳嗽了一声过后,竟是哭声。

“号丧呢你!妈呀!这谁家的野孩子!当家的你快出来看看啊!”

陈卿言再也忍不住,把身后的筐一扔冲进了院里,他心里发狠似的猛推了女人一把,跪在地上将小豆儿搀起来往外走。

“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女人好险没有摔倒,往后倒了几步站住了,可是吃了亏,自然不会轻易的让陈卿言离开,但却在扑过去的时候迟疑了,瘦高的孩子看着他,眼里透出的是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符的狠意,像是要将面前的人撕碎似的,女人被唬住了,脚步停滞了下来。

“小豆儿?”陈卿言只觉得自己手上冰凉,小豆儿在地上躺的时间久了,手脚都冻得不那么灵便,踉跄着晃了好几下才借着陈卿言的力气爬了起来。

"哎,卿言哥。”小豆儿费劲儿的吸了吸快要在脸上冻成两串儿冰碴的鼻涕,小声又委屈的应着。

“咱们走。跟卿言哥……回家。”陈卿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心虚的。他没有家,打他娘没的那天起,他就没家了。他住的那叫没人味儿的“房子。”可就算如此,他也要比眼前这个小可怜强点儿,有家却不能回,才是让人扎着心的疼呢!

直到他们快走出院的时候,小豆儿他爸才推开了家门。陈卿言停了停,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身上的夹袄咧歪着套着,脚上趿拉着一双棉鞋,手里头拎着半瓶儿白酒,走路直晃荡。女人一见他男人出来,顿时又有了底气,尖着嗓门儿开始骂街,多是些“有人生没人养”的杂种话。

“卿言哥。”小豆儿知道陈卿言心里头难受,怯怯的叫了他一声,他只觉得陈卿言搂着他肩膀的那只手用力越来越紧,隔着棉衣都箍得他有些疼。

“……”

“走吧。”小豆儿心里头打鼓,他真怕陈卿言会扭过头去和他爹他后娘打架,他爹这会儿是醉了,但力气还在,陈卿言准打不过他,他后娘下手又狠,那又尖又长的指甲隔着棉衣都能在人身上掐出红紫的印子来,小豆儿怕陈卿言吃亏,小小的人赶紧攥住了他的衣襟,嘴里嘟囔着:“卿言哥,我怕,我怕。”

肩膀上的力气忽的懈了,陈卿言轻轻拍了两下小孩儿紧绷着的背,语气也跟着柔了下来,“小豆儿乖,别怕,卿言哥带你喝豆汁儿去。”陈卿言跨出门来,将扔在地上的筐重新捡了起来,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在雪地里留下了两串儿脚印。

陈卿言没有直接带小豆儿去吃饭,而是先把孩子带回了自己的小破屋。天气冷,总得烧煤,不然这四处漏风的屋子能冻得人上下牙打颤,呆也呆不踏实。除了李婶儿给的煤球,陈卿言自己还捡了不少煤渣子用,他舍不得使那好的,毕竟今年这冬天格外的冷,像是没有个尽头似的,但是小豆儿来了,陈卿言还是往煤炉子里添了不少,将火烧的旺旺的,身上跟着暖和了,心里没准儿就不那么凉了。

陈卿言先是烧了壶滚烫的水,倒进盆儿里又续了些凉的,端在小豆儿的面前说:“泡泡手,暖和的快。”

打进屋之后,陈卿言一直都没说话,小豆儿不知道卿言哥哥这突然的沉默是因为什么,但总觉得他心里头憋着一股劲儿,他有点儿怕,所以迟迟的没有伸出手去。

“伸手呀!”陈卿言有些没好气儿的吼道,小豆儿本来就怕,让陈卿言这么一吼,更是畏畏缩缩的把手蜷进了袄袖子里头。

陈卿言一看他的动作,当时脸色就阴沉了下来,“你怎么好赖不知啊?非得冻出疮来手烂出个坑来哗哗流血么?”陈卿言边说着,就去捋小豆儿的袖子。

“……”

小孩儿没个轻重,一闪一躲之间,只听“咣当”一声,地上的水盆被踹翻了个儿,水撒在地上登时散了热气儿,陈卿言身上的那条破棉裤也没能幸免于难,浇了个通透。

小豆儿知道自己闯了祸,哆嗦得更厉害了,下意识的居然想往外跑,还好陈卿言眼疾手快,闪身堵住了门,刚想揪住小孩儿训斥,却对上了小豆儿满是眼泪花儿的眼睛。

你干嘛跟他置气啊?

陈卿言登时就反问自己个儿了。

他确实心里头有气。但却不是冲着小豆儿,而是因为小豆儿后娘那句“有人生没人养”的话。他娘确实没了,可这就是别人能拿这个踩乎他的原因吗?

小豆儿抽泣了半响,以为准得挨揍,心惊胆战的耸着脖子等着落下来的巴掌,谁知道巴掌没落下来,却听见陈卿言蹲在地上吸鼻子抽抽搭搭的声音。

“卿言……哥哥。”小豆儿大着胆子伸手摸了一把陈卿言的脸,他本以为自己会摸到一手的湿热,但却并没有。

“哥哥错了。来,回屋吧。”

打那天起,小豆儿就常往陈卿言这儿跑了。

大概是小孩儿天生对比自己大的孩子有一种崇拜和顺从感,也或许是因为同是苦命的人,格外的惺惺相惜。

小豆儿成了陈卿言的跟屁虫儿,好几个苦哈哈的孩子凑到一块儿做伴儿,竟然也生的出许多乐趣来,虽然又穷又饿,但是一点儿都没耽误他们玩,单是打粥这一样,他们几个就编出了个俏皮话来:

“火车一拉笛儿,粥厂就开门儿,小孩儿给一点儿,老太太给粥皮儿;

擦胭脂抹粉儿的,给一盆儿!”

擦胭脂抹粉儿的自然是指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粥厂这片儿养猪的多,她们打粥回去其实是为了喂猪。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跟打粥的人一使眼色,就能打一大盆回去——这可把他们这群在风里冻得流鼻涕的孩子羡慕的够呛。

“抹个红脸蛋儿就喝得多啦?”几个小孩儿凑一堆儿喝粥,有喝得快的,放下粥碗嘴上不闲着的嘟囔。

“要不你也抹个红脸蛋儿!”另一个回他,引得其他的孩子全笑了。

“我不行,我长得寒碜!抹上准跟猴屁股似的,我看着……”孩子环视了一圈儿,最后眼神落在了陈卿言的身上,“他行!他长得俊!”

陈卿言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有调皮的抹了一把红墙上的灰蹭在了他的脸上,哪儿跟好看有什么关系?倒是十足的像是个花猫,孩子们绕着陈卿言拍起了巴掌,嘴里头嚷嚷着“好看好看真好看!”陈卿言也不着急擦干净,反正自己也已经脏了,索性就全都闹了起来,你抹我一把,他抹你一下,笑声能从大栅栏传到通县——那大概是他童年记忆里最快乐却又最艰难的时光了。

“后头的别等了啊!明日请早!”

施粥的这一嗓子过后,后头排队的人里就发出了不满意的嘘声。不过那施粥的也见惯了,一手将盛粥的木桶举起来,用勺子在里头刮干净了最后一点儿粥底,给还排着队不肯走的那个好歹盛出了半碗来——也是让后头的人们看看,是真没有了。哪怕在寒风里头等了半天,粥已经没了谁也没辙。该走的走,该抱怨的抱怨,人们也就逐渐的散了。

“得,回家去吧。”陈卿言拿着空碗有些沮丧。要是能打上这碗粥,回去添点儿水,够他一个人吃两顿的,早饭和午饭就都有了着落。现在没粥喝了,那就趁早儿去捡钩货,多捡点儿话,没准儿晚上还能买个硬面饽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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