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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瞧戴春安的眉毛抽了抽,脸上的神情先是气,鼻子两侧都拧了许多的小褶出来,后来就变成了笑,自己捂着肚子笑了两声,又扭回头去招呼那个年纪长的。
“师父,他把咱爷俩儿当要饭的了。”
陈卿言听见他叫老爷子师父,心里头就明白了个一二——多半也是江湖卖艺人,而且看这模样,没准儿也是说相声的。他急慌忙刚想要站起身来,老爷子就已经坐了过来且冲他摆了摆了手说道:“你吃你的。”再瞧饭摊儿的老板,这会儿又端了同陈卿言一样的吃食摆到了桌上,“来,老爷子,您的。”
陈卿言涨红了脸,这才知道自己错认了人,被人当成要饭的总是不会高兴,他想到这儿,到底还是把手里的筷子放下,毕恭毕敬的对老爷子说道:“刚才真对不住您。我实在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这才顺嘴胡说的,给您赔不是了。”说着指了指一旁的戴春安,又是说了几句道歉的话。
“快坐吧,你这孩子。”老爷子点点头,眉眼间尽是满意二字。
陈卿言戚戚的坐回了原处,手脚十分不大自在,一会儿放在桌上,一会儿又偷偷的垂下来捻着自己的衣角,这就又听老爷子说道:“我听了,但是劝人方你唱的不对。”
“我没能耐,还请您给指点一二。”陈卿言诚惶诚恐,可不就是让自己猜准了。
“你唱完‘有知疼着热是结发的妻’,唱的是‘人要到了急处别把他来欺’,我记得没错吧?”
陈卿言两手交握着,指甲在手心里猛抠了一下,现出一个月牙般的红痕——这段儿劝人方也是他打别人那听来的,词记得模糊,但是他却用了心,说实话那日听来的就是这么唱的,陈卿言是照着样子一句一句学的,他并不知道哪里不对,只能仍是看着老爷子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我是这么唱的。”
“谁教你的?落了一句知不知道?该有一句‘人要到了难中拉他一把’你没唱。”看似老爷子慢条斯理不动声色,实则是在观察陈卿言的神情。
只瞧他在嘴里又将刚才听的这句嘟囔了两遍,恍然大悟似的站起身来朝老爷子鞠了个躬,又抬手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因为是我自己学的,所以……”
“你和你师父就是这么认识的?”陆觉饶有兴趣的听陈卿言说到这儿,“你和你师父认识的时候,你几岁?”
“十五?十六?”陈卿言眯起了眼睛,无奈隔得太久,是真的想不真着了,“反正不过十八岁。”
陆觉默然,忽的想起陈卿言他娘没的时候,他也不过才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他就一个人这世上踉踉跄跄的又过了七八年,才遇见了他师父。这其中的辛苦滋味,陆觉无法感同身受,他此刻若是觉得锥心,那陈卿言的那颗心,早就是千锤万凿过的了。
“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高兴。”陈卿言接着说道:“这一行和别的不一样,你没有师父,就是海青,别人瞧不起你,不让你演,不让演就没饭吃——嗨,怹老人家要收我为徒,我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我总觉得亏欠怹的。”
“这行里头规矩大,我要是拜师,就得请说书的,唱莲花落了,练把势的,变戏法儿的,每门来位师傅请到饭馆吃饭,我哪儿有钱啊,就只请了两位来。也去不成饭馆,就吃了顿炸酱面——这钱还是师父给的。”
陆觉只觉得陈卿言的声音有些哽咽,怕他是想起了伤心事来难受,刚想要去他脸上摸一摸,就听这人说道:
“没事儿,我没哭。”
“不过你猜怎么着,当时看着门生贴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儿怕的。”
陆觉有心打断陈卿言的话不要他再提了,再这样说下去,勾的那些陈年的苦楚又要翻腾起来,可是这人却是越说越起劲了,他不知道陈卿言心里所想:他们相识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年之久,分开度过的那二十余年,他都想一一讲给陆觉来听。
你瞧,我过了那么些年的艰难日子,现在换来了你在我身边。
倒是划算。
“死路生理,天灾人祸,车轧马踏,投河觅井,悬梁自尽,各听天命,与师无涉。”隔了这么多年,陈卿言仍是清清楚楚的记得这几句,谁要它们看得当时的自己心酸了好几番呢。
第61章 拜师(三)
“卿言,昨儿教你的都记住了?”吃罢了早饭,照例是检查功课的时候。所谓功课,自然是前一日教的贯口。
“记住……了。”陈卿言打了个磕巴,八扇屏他背了几天了,却还不是特别熟练,一字不错说上来的把握压根儿没有,可又不能对师父说没记住,只能硬着头皮这么说。
“浑人。”得,老爷子一开口,陈卿言就打了个哆嗦,若是要他背八扇屏里的小孩子、不是人都好说,就是浑人和莽撞人这两段儿最难,他也背的最不熟练。
硬着头皮来吧!
“秦始皇命王翦兵吞六国,在夜间偶得一兆,梦见黑娃娃白娃娃双夺日月,惊醒后心中甚是忐忑不安,恐怕江山落于他人之手。遂下旨意,南修五岭,西建阿房,东开大海,北造万里长城,以防匈奴。不想江山传至二世胡亥之手,就有楚汉相争之事。鸿门宴刘邦赴会,项伯、项庄拔剑助舞。多亏大将樊哙,保走刘邦。楚、汉两路进兵,以咸阳为定,先进咸阳为君,后到咸阳称臣。此时有一人姓韩名信,投到霸王帐下,霸王只以执戟郎授之。后来张郎——”
啪!
脆生生的一个巴掌打在了陈卿言的脸上,登时就现了几道通红浮肿的檩子。陈卿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都跟着嗡嗡的响,脑袋里头似乎有只不安分的小虫儿横冲直撞,他有心想哭,却狠咬着牙关,没脸哭。
贯口不是能背下来就完了,什么地方需要身段,什么地方需要表情,哪个字后头能换气儿,哪个字本来是什么音,在贯口里却要发另一个音,这都有讲究。胡说瞎念叫背书,不叫贯口,听着没劲——谁都能背,那人还听你说相声的干什么呢?陈卿言本来心里头就慌,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越是急,嘴上就越秃噜,他也知道他挨的这巴掌不委屈。
“张郎?浑人变了西厢记了?张良!”师父横着眉厉声说道,“接着背!”
陈卿言倒了一口气,硬生生的将涌到眼眶的泪憋了回去,又开始背:“后来张良卖剑访韩信,告诉他,你必须弃楚投汉,方能大鹏展翅。于是韩信投奔刘邦,果然登台拜帅,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智取三关,在九里山前,设下十面埋伏计,困住楚霸王……”
一通浑人算是勉勉强强的背下来了,这还不算完,背过了浑人接着莽撞人,这段背的还不如浑人,师父自然是没饶了他,几个巴掌招呼在脸上,扔下了轻飘飘的一句:
“今儿把这几段背下来。”人就走了。
眼泪这才落下来,却是刚涌出眼眶,就抬起袖子来狠狠的抹了一把。只是连带着脸上肉疼,师父下手没留情,可陈卿言却没有二话:
合该的,谁让自己没背下来呢。
“给,擦擦吧。”一直在另一间屋里没动静的戴春安这会儿走了进来,手里头攥着个刚用水洗过的凉毛巾递给了陈卿言,看着陈卿言的模样还是没忍住说道:“疼吧?”
陈卿言接过毛巾,瘪了瘪嘴把毛巾敷在了脸上,凉意涔在脸上确实缓了些痛,比刚才强了许多,“谢谢师哥。”
戴春安叹了口气,坐在了陈卿言身边,“你可别恨师父,他是……”
“他是为了我好,我知道。”陈卿言接过话来,重重的点了点头,一手捂着脸却是站起身来,像是对戴春安说,却更像是自顾自的说给自己听的,“教我能耐,教我本事。”说着便虚晃着身形,又闷头用功去了。
“说实话,你那时候心里头真不恨?”陆觉忍不住问道,他也不是不知道这行里头的规矩。三年学徒,两年效力。徒弟在师父家这几年吃师父的,用师父的,师父管着徒弟的衣食住行,自然愿意让徒弟学的快点儿,老是学不会,那就得赔钱,师父自己也受不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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