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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屏一愣。
他陷在少年的话里无法自拔,并未发现少年困得连连打了几个哈欠,闭上眼睛不说话了。由于方才哭得太狠,少年还时不时抽噎几下,又很快恢复平静。
陆屏也静静躺着。
他不知道少年有没有睡着,只是自己强忍着困意,不让自己睡过去。
他想回自己房里睡,又不敢离开。他想,少年心情不好,自己既吃了他的饼,也应该在他难过的时候陪他,不然,吃了人家东西转头就跑,自己也干不出这么没礼貌的事情。
于是他静静等着,等到实在撑不住了,歪着头开始打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还不回去?”
声音沉着冷静,像是从未睡着过一样。
陆屏被惊醒,迷糊道:“你不是也还没回去?”
少年听了,冷冷道:“我没回去关你什么事!”
“……”他怎么那么容易生气,陆屏只好解释道,“我怕你又哭,就不敢走。”
少年似乎隐隐明白了他的好意,沉默片刻,忽地一个翻身爬起来,顺带扬起一堆草屑,弄得陆屏眼前都是纷纷的灰尘。陆屏咳着挥开尘土,跟着他爬起来。
“你去哪里?”
“我回去了!”
少年一边背着陆屏远去,一边挥手。
“你就这样走下山么?”陆屏喊。
“我的马拴在外面!”少年扬声道。
陆屏急忙跑上去跟在他身后。少年走得很快,夜里的他似乎能根据天上的星星认得回去的路,陆屏气喘吁吁紧紧跟着他,他察觉到了,转身看陆屏。
“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我也要回去了。”陆屏不敢说自己迷路了。
于是少年没再说什么,兀自接着往前走,脚步却稍稍放慢了。陆屏始终盯着他的背脊,被他一路带离这片迷宫一样的草地。
出了草地,少年的马果然拴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陆屏也略略识得回去的路了。他担心王嬷嬷发现他不见了,急着赶回去,只草草向少年告别。
当天深夜,陆屏砸吧着嘴巴,带着唇齿之间残余的饼香进入梦乡,梦里他又梦到了那个月光下草地里痛苦的少年。那张起初凶狠、后来愤懑、再后来疲惫的脸,只短短清晰了那么几日。
随后渐渐模糊。
从此之后,他再没有见过那个月夜里的少年。
如今,他的身影又重新清晰起来。
陆屏睁开眼睛,周围的荒草萧瑟凄凉,却隐隐有股韧劲在地底下蓄意暗藏着,只待惊蛰一过,便会破土而出。
严仞仍旧闭着眼睛,仿佛真的睡着了一样。
陆屏很想问问他当年那块饼是在哪家饼铺买的,还是严家哪个厨子做的,但犹豫了许久,张口又闭口,说出来的变成了另外一句话。
“再过几天,草就能长出来了。”
“嗯。”严仞闭着眼睛道。
原来他没睡着。
陆屏忽然十分难过,道:“内苑马场上的草也长出来了。”
“嗯。”
“你之前说过要约我一起打马球的。”陆屏鼻头一酸,拼命按捺住呼之欲出的哽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年前就已经知道严仞即将要离开的事实,当时还替他高兴,为何如今日子越来越近,他越来越不舍了?
甚至,除不舍之外,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情绪填满整个胸腔,常常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们不能一起打马球了。”
严仞睁开眼,没有回答。
良久,他笑了一声,轻松道:“这也没什么,你可以找何新柏打呀,那家伙见到你肯定乐得不行。”
陆屏心中叹了口气:“也行。”
实际上他想着,若是跟何新柏打,那多没劲,还不如不去了。
两个人又静默良久。
陆屏忽然问:“北疆有什么?”
严仞道:“有大山,还有草原。”
陆屏想象着草原的样子。
严仞又道:“有烽火台。”
“有更广阔的天。”
“和更亮的星星。”
陆屏闭上眼睛道:“那真好,说得我也想去了。”
严仞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北疆没有的东西也很多。”
“比如?”陆屏问。
严仞沉吟道:“比如……花吧?”他没去过北疆,只能这么猜测着,“北疆天气又干又冷,南边喜湿喜暖的一些花,大抵是无法在那边生长的。”
这么说,北疆也不完全令人神往了,陆屏总算有些安慰。
严仞忽然道:“九殿下舍不得我么?”
陆屏一噎,吞吞吐吐道:“哪有……”
严仞却不在意他的不自然,反而道:“你在启安好好的,说不定三年之后我就回来了呢,到时候咱们一起打马球。”
他的语气难得正经起来。
陆屏侧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展颜笑道:“好。”
“……”严仞别开脸,忽而想到什么,蓦地起身坐起来,懒懒道,“来,把这些日子为师教你的匕首术拿出来练练,权当为师最后一次指导你了。”
陆屏:“……”
正犯春懒,也不让人多躺一会儿。
陆屏不情不愿爬起来摸出的匕首,开始在草地上为严仞演习他学的完整的匕首术。严仞仍旧歪在草地上,颇有兴致地端详他的一招一式,时不时点评几句。
“手抬高点。”
“出招再快点。”
“脸没必要如此狰狞。”
“不错。”
“再来。”
陆屏接连将整套招式武了两三次,严仞才勉强放过他。
日头西斜,二人并没在黎山上停留过久,驾着两匹马从山上慢悠悠跑下山,在启安城的街上互相道别。
此后一连几日,陆屏都没有再见过严仞。
这是他能预料到的。
正月底,天气稍有回暖,启安城的年味渐渐消散,各个坊间正在进入正轨。听闻严岑启程的日子定在二月初九,侯府开始忙着出行的一切事宜,不少启安城的高门显贵都备了礼物,前去向严岑和严凨諵仞拜行。
正月最后一天的午后,陆屏第十五次拿出严仞写给他的那些信封,第十五次一封一封地看,一张一张地读。
苍篴院的春光微弱地从堂外溜泄进来,覆盖到层层叠叠的信纸上。
“君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其一可息民怒,收爵盈库;其二可整肃廷风,人皆尽职……”
“若伊人未至,孑然独立,如寇如鹏,岂不快哉……”
读完,他盯着这些狂狷的字迹陷入失神,坐在案前久久没有起身。
后日是二月初二,也是白虎殿启学的第一天,然而新年的白虎殿少了两名学生,一名是已有家室的陆景,一名是即将去北疆的严仞。
严仞在启安的时间只剩下不过九日,念及同窗之谊,不少白虎殿的人都亲自携了薄利登门去严家拜别,陆蔷更是天天往那里跑。陆屏也跟风备了一份和大家差不多的礼,跟着陆景的礼物,被陆景身边的太监带去了镇北侯府。
这样又尽了礼仪,又并不显眼,是陆屏一贯的作风。
但他却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少做了什么事似的。
达生看到陆屏望着书批和信笺发呆,便道:“殿下已经很久没有写信了,要不写一写?”
陆屏立即摇头:“不写!”
达生道:“那书批呢?殿下写了那么多,往白虎殿里放放嘛?”
陆屏道:“不放!”
达生疑惑道:“为什么?”
不敢写。陆屏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
自从知道对方是严仞后,他便变得畏首畏尾,生怕自己写了,严仞要么没回,要么失去了兴趣,也许会觉得“留安”此人写来写去都是差不多的书批,不过尔尔。
自己已然如此差劲了,“留安”这个人,好歹在他眼里还是优秀的。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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