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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仕谋听了也笑:“我回你,文人墨客说话真是不一样,尔等某某,某某也,听不懂!”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了,笑得赵仕谋肚子上的血又开始流。
颜辅仁说:“那时候我同你说,若将相两和,必能造盛世。当年,我还未做宰相,你也未做太尉。现在将相和做到了,盛世也勉强有了一点儿样子。我想我仅有这些能耐,再远的路,我走不成了。盛世,非一代之功哪。”
“我不成了,我老了。要造盛世,须臾几十年如何造?或到了地下,还能为先帝造盛世。”
颜辅仁望着赵仕谋苦笑的眼,道:“那我希望,我们可以迟点儿见。”
“迟点见。”赵仕谋重复说,“我在地下等着你,你迟点儿再下来。我将一切路都铺好了,你只管放心做你的相公。”
“不做相公了,再也不想做了。”颜辅仁有些失望,“做相公有什么好,做相公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得到。荣华富贵,过眼云烟,人死了,连皮肉都带不走,何况这些金子呢。我做不回自己了,我忘记没做相公的那些日子了……恭权,其实我很想要你家阿敛过继给我做儿子的,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只是我一直不敢和你提,怕你骂我。”
“你想要阿敛?可以啊,怎么不可以呢。我跟你,不分彼此的。”
颜辅仁摆手:“把阿敛要过来做儿子,温娘会怪我的。就是可惜,我白想了一个好名字。”
赵仕谋问:“你想了什么好名字?”
顶上天色渐暗了,牢里的烛火也在摇头晃脑。
颜辅仁盯着羸弱的火光,说:“等你出去了,我再告诉你。”
谢承瑢的脚步声近了。
“我会救你出去的,恭权。”颜辅仁站起身来,“出去之后,你要把阿敛过继给我当儿子啊。”
赵仕谋望着颜辅仁背光的身影,隐隐觉得这是永别。
“再会了,恭权。”颜辅仁拱手作揖,“迟点儿见。”
赵仕谋完全动不了了,他只能睁着眼看颜辅仁。
狱卒进来催人了,颜辅仁再也留不住了。他三步一回头,隔着牢门一直看赵仕谋。
“迟点见。”
御史台狱又陷入死寂了。天窗投了一束光下来,恰好落在赵仕谋的身上。
“迟点见。”
*
颜辅仁回到家里,饭也没吃,茶也没喝,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写字。
他写了一封札子,密密麻麻一千多字。写完了,署上自己的名,跟家里的小厮说:“连夜到宫门口守着,务必第一个送到官家手里。”
写完了札子,他端坐在案前,拿出他最爱的一支笔,沾了墨,写了四个大字:庄周梦蝶。
四周都没有人了,只有他,与墨、与笔、与书。
再没有什么是比与书墨为伴更好的事情了,他觉得心满意足。
“迟点儿再会吧,恭权。”
他拿出先前就准备好了的一段白绫,抛上横梁。
做宰相做了这么多年,梦中的人间没有建成,想要的东西没有实现,现在摆在他眼前的,是混乱的朝堂和冷血的官家。他太失望了,他对这个朝廷失望透顶。他还做宰相干什么呢?他孑然一身,从朝里出去,又还能做什么呢?
唯有一死,才能成全他的忠心,才能挽救恭权的命。
颜辅仁回顾着自己短暂的一生,从幼时读书,到少年进士,再到贬官兖州;从还朝拜相,到先帝托孤,再到如今。他没什么遗憾的,却又满是遗憾。他心中那片天地,到死都没能实现;他心中理想,一直被人以为是虚妄。
他叫颜辅仁,可这辈子都没能辅出仁士。他幻想着海晏河清,却被朝廷这潭浑水搅和得满身泥淖。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1]”他从容唱着。
“永不罢颜先生相,永不黜赵太尉官。”
这不是恩赐,这是枷锁。他的身心都被这条遗诏锁住了。只要他死了,任何被这副枷锁困住的人都可以解脱了。
圆凳滚在地上,影子在屋中挣扎。
屋外月正明。
**
谢承瑢回到家去,痴痴坐在案前。他手里抓了一支笔,却许久未落墨。
他不断回忆太尉的模样,血与腥刺进他的每一个感官。
“为人臣者,当奉明君。”
思及此,他终于落笔,在札子上写下了很多字。
夜深了,思衡看见书房灯一直未熄,想着送点粥过去。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把热粥放在桌上,便看到谢承瑢的札子。
本来他是没有要看札子内容的,可无意之间瞥到“辞官”二字,心猛地一蹦:“哥在写什么?”
“札子。”谢承瑢淡淡说。
“札子?辞官札子?”
谢承瑢未停笔,坦然说:“是。”
思衡手一滑,半碗粥泼在桌上。滚烫的粥顺着桌面慢慢流淌,牵成线坠在地。
“你要辞官?这怎么行呢,这不行的!”思衡有些急了,“为什么要辞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辞官!”
“没有好端端的,一直都没有好端端过。”谢承瑢写完札子的最后一个字,折起来反扣在桌上,“朝中局势如此,我不得不这么做了。”
思衡说话抖了:“辞官……也不至于辞官!太尉的事儿,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的!瑢哥!”他跪下来恳求,“怎么能辞官呢?血和肉换来的马军都虞候、承宣使!怎么能丢了呢?你再想想,再想想!”
谢承瑢见他跪下,立刻去扶,可思衡就是不起身:“你再好好想想!你一定不能冲动啊!你……”
“我没有冲动。”谢承瑢坚定说,“我为人臣,只奉明君。如若天子并非明君,我不愿奉诏。”
“不行啊……我不知太尉一案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如若单单是为了赵二,你决无意义做到如此!为了他们,丢官丢爵,真的值得吗?”
“值得?你知道么,今天是太尉,明天就是我。功臣都能落得如此下场,我靠着之前那些虚无的功绩,又能安然到几时呢?如若这一回让那些奸臣得逞了,下一回,他们想怎么陷害谁就怎么陷害谁了。”
“你不会像太尉一样的,官家也不会如此待你!”
谢承瑢也跪在思衡面前,郑重道:“天子恩宠,不过黄梁一梦。今日恩宠,明日冷落;今日信,明日疑。一人之心,何以揣度?官家能如此对太尉,来日就能如此对我。今日我不为太尉做什么,来日,也不会有人为我做什么。就算是为了我自己,也要不顾一切地救出太尉。”
“你在逼官家,官家不会高兴的!”
“我是在逼他,因为他也在逼我。现在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苦劳也不值一提了,天理也不在了。我不替太尉说话,还有谁能替太尉说话呢?”
思衡哭着说:“总之你不能辞官,你不能辞官!”
谢承瑢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我辞了官,就再也不用胆战心惊地受怕了,也再不用杀人了。辞了官,是保命,也是自由。”
“那从前那些苦,就白吃了吗?”
“我以后还会吃比从前还要苦的苦,我不能再回头看了。”
***
李祐寅今天又没上朝。
他还在为昨日颜辅仁指责他的事情耿耿于怀,以至于茶饭不思,夜难安寝。他在崇政殿里坐了一夜,一大早又收到群臣奏疏。
“官家,官人们都从垂拱殿出去了。”韦霜华进来说。
李祐寅“嗯”了一声,随手把札子挪过来看,第一份就是颜辅仁的。
他道:“相公今日札子交得这么早?第一个。”
“相公家的小厮昨儿半夜就在宫门外等着了。”韦霜华说。
李祐寅没说话,把颜辅仁的札子放到一边,懒得翻看。又看第二份,谢承瑢上的札子,读到一半他就怒不可遏,骂道:“混账!”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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