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十五年小说(20)(2 / 2)
从打那天撕破脸以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皮还是那张皮,老相、驼背、跛脚,外表上看不出是个江湖人,然而芯子里又完全看不出从前的浮躁,仿佛坚信自己胜券在握,所以不必再装出一副蠢货相。
这要是放在平时,我高低得分个三大项五小点好好分析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不过那天他来的时候我刚吃完饭,实在提不起精神和他说客套话,歪在床上神游了半天才想起来反问他:你要是真不怕还来找我干什么?沉剑山庄都糊成这样了?还是你的真面目终于被揭穿了?
不然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
柳叶刀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说:劝贤侄少费些力气,留到公审上再使吧。
公审。
我竭尽全力抑制住愤怒,问他:你为什么非得跟易水心较劲?想当武林盟主,不应该冲我来吗?
柳叶刀摇摇头:我与萧恪也算相识一场,他的儿子自然也是我的儿子。你会杀了自己的儿子么?
大意了。
他居然真的喜欢到处认儿子。
一席话听得我直犯恶心,情不自禁恶狠狠啐了他一口。谁知他毫不在意我的举动,自顾自地补上一句:虎毒不食子。我非但不会杀你,还要送你一份大礼。
心头重重一跳,我还想追问,柳叶刀却施施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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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近距离直面了柳叶眉的死都没勾出什么睡眠障碍,反倒是在公审到来的前一晚,我久违地做了场梦。
我又看见遍体鳞伤的易水心,被推搡着走上高台,还没站定,一根粗壮的铁链就兜头扣下来,宛如一根绞索,将他紧紧缠绕在里面。把他押解来的人和同伴说了些什么,随即忽地一脚蹬在他的膝盖后弯。
离得太远,我得眯一眯眼睛才看清台上那个是满脸小人得志的柳兄。
易水心踉跄了一下,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顺势跪下,场内因而爆发出一阵欢呼。只是下一刻,他摇摇晃晃的,竟然又挺直了腰,这欢呼于是又成了叫骂。群情激奋得就像快到嘴边的肉生生被抢走。
嘈杂中,我听见身边有人念叨着:是不是有些太阴损了这分明就是个孩子嘛。
很快有人反驳了一句:孩子?哪家的孩子杀人像吃饭一样稀松平常?
头前开口的人虽然没再跟着起哄,但也不再替易水心说什么好话。我的心也跟着沉得更深了。眼见柳兄被驳了面子,照着人又是一脚,正想拨开人群冲上前去,肩膀上猝不及防传来了一股很大的力气,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了原地。
耳边同时传来一句:你这是要做什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演一出劫法场?
那声音说不出的耳熟,我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见过。我挣扎了一下,试图甩开肩上的桎梏,谁知越是想挣脱,那只手越是攥得死紧。到了最后,甚至演变成一场无声无息的角力,谁也不肯退让。
我忍无可忍,又实在斗不过对方,只好卸了劲儿,咬牙切齿地质问:你又想干什么?我要劫法场,关你什么事?
让我眼睁睁看着你犯傻,我可做不到。那声音说着,莫名其妙压低了一些,问: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如今萧恪之死的谜底揭晓,你就要得偿所愿,何必在这时横生枝节!
听见回家两个字的刹那,我浑身一震,陡地甩开那只手一转身。一句你到底是谁就要问出口的当口,我终于看清了身后人的脸。
那是萧如观的脸。
我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没过几秒,门外传来那个寡言侍女的声音,问我怎么了。她就像一个假人,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二十四小时待命,稍有不对就会破门而入。我只好随便应了一声。好在她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人,得到答复就不再多话。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是可以活动的,着急忙慌地又想下地。结果四肢的关节僵硬得活像被绑在床上挺尸三天,差点没当场表演一个以头抢地。我揉了揉膝盖,越想越觉得老人的话真是一点没错。
就算是松弛剂的解药也有三分毒啊。
我说怎么前脚还嚷嚷着要让杀他老婆的人付出代价,后脚就不动声色地跟我暗度陈仓,这个龚平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直到推开窗户吹到晚风,我还是在回想梦里那个萧如观的话。他知道我的目的,更知道达到目的的方法。这实在是一个好消息。可我那颗本该掀起狂澜万丈的心却成了一滩死水,能把铜的绿成翡翠,在铁罐上锈出桃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于回家的执念已经变得很淡,这两个字似乎只是一种遥远的寄托,又或是一面承重墙, 用来撑起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我抑制不住地把目光投向通进院子的小路,就像易水心曾经做过的那样。于是很自然地,脑中又浮现出那双忧郁的眼睛。
那时的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仰起头来。
可惜漫天都是浓密的云,一丝月光也看不见,半点没有过去的影子。我叹了口气,说不上来是惋惜还是遗憾。直等到东边升起一轮毛茸茸的太阳,流失的气力也尽数回到身体里,我终于想到了针对萧如观那个问题最好的回答。
他问我何必横生枝节。
而这本来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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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前一宿的乌云所赐,我出门后果然下起了雨。起初还只是零星的水珠子,滴滴答答敲得我脑袋发昏。渐渐地,雨势越来越大,到了最后,与其叫做下雨,不如说是天破了一个大洞,缸口粗细的瀑布从洞的另一头倾泻下来。我茫然地奔跑在雨里,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被子弹一样四溅的水花一崩,又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顺着脚下看不见尽头的路一直跑下去。
我猜自己的运气一定不太差因为没过多久,我就听见了人声。纷乱嘲哳的人声。像小时候爸妈带我赶过的集,每一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吆喝着,生怕落后一步,东西就要砸在手里。
可这些人嘴里喊着的分明又不是什么水灵灵的白菜嘎嘎甜的苹果。
费力分辨了半天,我隐约地想起自己好像是需要一把剑。一把藏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谜底的剑。正思考间,手上忽然传来黏腻的触感。低下头去,我错觉自己看见了满手的血,然而定睛一看,又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
也是,这么大的雨,再多的血腥也能洗得一干二净。
借着这一望,我勉强认出了手里的君子剑。也是在这一刹那,我猛地记起了自己的目的我是来救人的。
眼前的一切终于变得清晰。
正如梦里演示过的那样,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我看见高台上的易水心,像一只被藤蔓捆在树干上的鸟,垂着脑袋生死不知。欢呼声和叫骂声掺杂在一起,乱七八糟吵个不停,仿佛一群蜂拥而聚的苍蝇,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狂欢。
拔剑前的片刻,我又听见萧如观的声音,问我,果真要救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又追问:即使会死很多人?
我觉得奇怪,于是反问他:那是你弟弟。你会因为怕杀人就放弃他吗?
更奇怪的是,一片混乱之中,我竟然把萧如观的笑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问的什么废话。
话音才落,脸上突地一暖,好像在雪地里被人迎头泼了一盆热水。我回过神来,眼前是一张前所未见的脸,捂着脖子发出咯咯的声音君子剑在他颈子上划出了老长的一道口子,带着一脸不可置信轰然倒落下去,激起一片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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