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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充容将我一路带到了建在太液池水面上的水帘凉殿,三面环水,四面通风,且有水流从檐角不断流下。

含凉殿依水而建,本就极适于夏日消暑,这个水帘凉殿更是清爽宜人。站在凉殿之内,向南望去便看得到太后的珠镜殿了,从前我只能站在珠镜殿里,尽我所能往这里看,想要抓住哪怕他的一个背影。

“我本不愿劳烦你,可自从太后免去了我们几人的晨昏定省,想见太后难如登天。含凉殿实为软禁,我们若想送消息出去更是举步维艰,如今只有来求娘子了。”王充容在我身旁站着,等了很久才说出。

“出了何事?”我泛起不安,急忙问道。

“不,没有出事,是为了我的妹妹芳媚。”

“小芳媚如今可在含凉殿?”

最后一次见到小芳媚,是在永淳二年腊月,从豫王府离京去往洛阳宫的时候。算起来,小芳媚如今也该有十三岁了,是我刚到长安时的年纪。

“她在这里”,王充容点头,“自从那个一等左右卫安金藏教她骑马,她先是想尽了办法不学,把安禁卫折腾得啼笑皆非。可如今……”王充容轻声笑了笑,又接着说道,“我问过她的意思,她却是非他不嫁了,我瞧着安禁卫也待芳媚不错的。”

我微微一怔,原来这两年芳媚与平简日日相处,已经情根深种了。没想到,当年的诸多曲折,竟促成了这样的情投意合。

可是,我又能帮上王充容什么呢?

“芳媚的婚事,由太后做主。我知道韦娘子是太后眼前得宠的人,若是娘子为此事说一两句话,得到太后首肯,那芳媚的一生遂心,便唾手可得。”

我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只能无奈回她说:“我在太后面前,人微言轻,保全自己已经不易,其余的事……”

我顿了顿,虽是不忍拒绝,却也毫无办法,“其余的事,我恐怕力不从心。”

王充容听罢,急忙向我躬身行礼,“我今生已是这般了,只想芳媚得偿所愿,觅得佳婿,有人疼惜。我也不求娘子别的,只求在太后畅快时多言几句,也许就定得下来了。”

我拉住了她,虽感念王充容为了妹妹的苦心孤诣,却觉得我在太后面前提及陛下的家事终是不妥。

正是左右为难,王充容却推开我扶着她的手,径直跪了下来,“韦娘子若不答应,我便长跪此处。”

她如今二品充容的身份,跪我本就于礼不合,更何况是在含凉殿这样一个有许多眼睛的地方。

心里憋着一口气,阿姊明媚的面容在我眼前闪过,几番思量,终于点了点头。

王充容将我带至侧殿便离开了。我在殿外看见他的内侍均郎正倚门闭目,午后正是困倦的时候,我未吵醒他,悄声走进了侧殿内。

脚下每踏出一步,就离他越近一步,心就跳得更快了几分。半年过去了,我们都已遭遇了这样多的事,再也没有那时在豫王府里的安稳快活。

侧殿里的烛火多得晃眼,他惯用的熏香漫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几丝苦味,几丝清甜。

我向书案望去,他斜倚在凭几上,双目闭着,安静温和。烛火映在他柔和的脸上,笼住了他的轻倦。他虽比从前瘦了些,却仍同往日一般,宁静得如同宫外的清风朗月。

我悄声走到他身边,不禁抬手,轻轻抚着他眉间的剑纹,那是温润如玉的他脸上,唯一显出了些刀刃之气的地方。

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几卷竹简、几张冷金纸,上头还未写满。他的字本就合宫称颂,草书隶书更是举国无双,遒劲洒脱、矫若惊龙。

我俯身看去,发现是他为《三天内解经》作的训诂,还未完成的那一张,训至了“真道好生而恶杀。长生者,道也。死坏者,非道也”一句。

隔着未写完的冷金纸,我看到下面竟还有写满了字迹的粉蜡笺,便拿起细细观摩。

“有一威凤,憩翮朝阳。晨游紫雾,夕饮玄霜。资长风以举翰,戾天衢而远翔。西翥则烟氛閟色,东飞则日月腾光。”

我心中几分忐忑,难怪他要将这几张粉蜡笺压在下面。这是太宗皇帝所作的《威凤赋》,以凤自比,追思功业、感激功臣。

自请软禁的他,以自由和尊严为注,为的是守住先祖功业、李唐江河。可即便是韬光养晦、以待时日,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仍未醒,殿外的内侍均郎也未发觉我已来了半刻。我想了想,将那张写满了《威凤赋》的粉蜡笺卷起收在袖中。

几盏烛灯燃尽,烧过的蜡油顺着铜台凝聚着,蜷坠在边沿。

我俯身下去,靠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鼻尖萦绕着他的熏香。这样的心安,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了。

头下枕着的身子微微动了动,我侧头过去,看到了那一双如约而至的眼眸。

他眼底几丝惊诧几丝不忍,抬起右手轻轻碰了碰我的额间,过了许久才在我耳边轻吟,“我是醒着么?”

我低头一笑,没料到他开口竟是这句。心里一阵暖一阵酸,轻轻抬头,在他嘴角印了一个吻,“你说呢?”

“竟真是你”,他声音有些颤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是太后让你来的?”

我点点头让他放心,一面说着:“庐陵王那里一切都好,我阿姊在去房州的路上生下了双生女,一个取名叫仙蕙,另一个因没有多余的被褥,还是庐陵王脱了外袍将女儿包着,便起了名叫裹儿。太后知道了,也就没再给她起名字,便用了这个。”

“这次之后,三兄恐怕也明白了”, 他苦笑一声,又接着问道,“次兄的家眷……”

“废太子的妻妾子女全都接回长安了,太后让他们先住在太极宫内。”

“嗯”,他点点头,静静看着我,“那你呢,你好吗?”

一个“好”字垂在唇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心里几度纠结,深吸了口气,对他灿烂一笑。

他面有悲戚,伸手环住我,轻拍着我的背,“我知道,是我没有护住你。”

我忍了忍眼里的泪,把下颌搁在他的肩上,紧紧回抱着他。

他只怨自己没能护我周全,以为我在太后面前仰人鼻息、担惊受怕,可他却不知我究竟遭遇了怎样可怕的事。告诉他又能怎样呢?以他如今的境况,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团儿”,熟悉的轻柔语气呢喃在我的耳边,他轻轻拉开了我,“有些话我本不愿说,只是我们相见困难,必得如实相告了。”

我盯着他的双眼,冲他甜甜一笑,心中有隐隐的期盼。

“如今的境况,你也明白。我这一生想要回护的人太多,必须负责的人也太多。如果日后遭遇到什么事,我的兄妹、子女、妻妾,都是我要奋力保护的人。我可能……”他顿了顿,眼睛不再看我,“我可能没有办法把你排在前面。”

心里的期盼骤然落空,一层寒意升腾起来。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听他亲口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要保护他的子女、他的妻妾,可我也是他的妾室,我也有过他的孩子,我们也本该受到他的爱护。

这些日子我所承受的痛苦,被他这一席话逼了出来,心中的委屈再也强忍不住,站起身背对着他,终于哭了出来。

“团儿”,他的声音浮在耳畔,双手轻握着我的双肩。

我再也忍不住,用力挣开他的手臂,回头喊道:“从前我是你的妾室,所以你照顾我爱护我。现在我不是你的任何人了,你就再也不愿与我有所牵连了,是不是?”

说完便推开他再次想扶住我的手,跑出了偏殿。

一路边哭边跑,到太液池西畔时已喘不过气,我索性蹲在池边,静静待着。

池水被风吹得起了细小的波澜,池边的柳枝不时扫过池面,映出模糊不定的倒影。我的呼吸慢慢稳了下来,盯着太液池里戏水的鸳鸯,心绪又有起伏。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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