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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内如焚,我怕再多看她一眼,都说不出理智所选择的话。
我狠下心扯开她的手,跑到陛下身前,直直地跪下,“婢子亲见,铁证如山,无须再审。”
十二个字,我用尽了半生的力气。
“好啊,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婉儿传他们进来吧。”
我愣愣地转头,只见近十个内侍鱼贯而入。一瞬的阳光从缝隙中钻出,流淌在她们四人身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四条白绫,成了殿内唯一的亮光。
“求陛下准婢子退下。”
我不想看,我不想看,我真的不想亲眼看见她们一点一点死去。
我听见婉儿的声音,我听见文慧的声音,可是她们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等到了一句陛下的“不准”。
从敏在唤着我的名字,我呆呆地转向她,却看不清她的模样。
可我却清楚地看见了那一年在骊山携风带雪的她,娇笑着推门而入,闹着要喝我烹的酪浆。
白绫绕过颈间,堆叠似雪,像窗棂外四散而飞的雪。
我看见雪上开出涨满了苞芯的紫花,花苞上满是蓬松的乌云蔽天,颜色各异的根茎摇摇晃晃,乱七八糟地栽倒下去。
为什么殿里起风了?为什么紫花会有哭声?为什么今晨的汤饼吃了那么多?
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我将肚中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我好累啊,要是能睡一会儿就好了。
“团儿,吹笛要这么拿着,你的手总是不稳。”
“你那时的说辞漏洞百出,我不过是看你实在心急,才不忍拒绝。”
“我这是嫁去长安,又不是山高水远,以后要见面也很容易的,不要哭。”
嘈嘈杂杂的声音绕在耳边,挥之不去。那些面容清楚分明,阿兄、豫王、阿姊,原来你们都还在我身边啊……
额间有轻柔的拂动,酥酥软软的,像是阿姊,又像是阿娘。
“婉儿?”我睁开眼,竟看到是她在身边。
“你可好些了?”她的指尖划过我的脸颊,微微叹息。
我怔了许久,才想起都发生了什么。
“她们人呢?”我抓着婉儿的手,慌乱地问着。
婉儿愣了一分,才开口道:“都拉出去了,满宫里不许再提这事。”
“嗯”,我呆滞地点点头,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皇嗣知道了吗?孩子们知道了吗?”
“陛下已经下令,褫夺成器‘皇孙’封号,五王降封郡王,重回东宫,再次幽禁。”
“嗯”,我又点头,“这倒也不意外。”
“团儿”,婉儿静静地看着我,语气中满是不忍,“陛下要你自己决定,是留在这里,还是出宫去。”
我愣了一愣,有些出乎意料,抬眼问她:“陛下不打算杀了我么?”
她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陛下还是舍不得你的。”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竟不知应不应该感激她。
留下……出宫……离开……留下……
我反复念叨着,陛下和皇嗣的脸依稀闪过,所有的希望和盘算都落了空。
“婉儿,替我谢过陛下不杀之恩。就说团儿自知狂悖乖张,不配侍奉圣驾,愿出宫后日日诵经,为陛下和大周祈福。”
“陛下猜到你会这么说了”,婉儿无奈一笑,“你可想过,出宫后去哪里?”
我倒一时懵住了,愣了片刻道:“大约……去岭南,或者房州吧。”
“陛下不许你离开洛阳。”婉儿的手轻轻覆上来,暖着我的手背。
“噢”,我明白过来,心中茫然,“那我再想想。”
韦家的宅子早被抄了,我在洛阳举目无亲。原来这么久了,我的家竟早已在宫中了。
“陛下已经命豆卢贵妃回宫,同王贤妃一起照顾东宫年岁尚小的孩子。她在正平坊的无忧观,能让你有个容身之所。”
我隐隐疑惑,“这是陛下的意思?”
“是我同陛下提议的”,婉儿轻言,“太平公主的府邸也在正平坊,你若有事寻我,可以去公主府联络。”
“好。”我点头说道。
“我有一事不解”,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陛下为何单单放过了芳媚?”
婉儿耸了耸肩,几度嗟叹,“陛下也是重情之人,王贤妃与王德妃的情、与安郎君的情,陛下都看在眼里。总归她那儿也没有些子景,没搜出来厌胜之物,陛下顺水推舟,自然也就放过她了。”
原来如此,幸好如此。芳媚捡回了一条命,她也不是陛下的耳目。
只是这“重情之人”四个字,听来叫人哭笑不得。
“文慧在陛下身边不得闲,她说自己裁了几套衫裙,都是些新样式。原本是为她自己做的,你如今走得突然,也来不及为你再做,就先把这些赠予你”,婉儿转头,眼神轻眺至书案边上,一叠衣裙摆放齐整,“恐怕长了些,你出宫后找人剪裁就是。”
我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笑,“替我多谢她。”
“旁的也就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婉儿吸了吸鼻子,突然想起什么,“你若想见皇嗣,我会帮你达成。”
“不!”我赶忙抓着她的手,拼命地摇头。
眼下的情境,我真的不知要如何面对他。我们的相见,对保护至亲也再不能有什么用处了。
第五十一章 无忧观
我到无忧观的时候,豆卢贵妃已去了伯父豆卢钦望的府中,留下话说要休整几天再回宫。
豆卢贵妃似极喜矮松,观中满院雪落青松,郁郁苍苍,如在云中。
空空荡荡的无忧观,只有书案上随意撒落的几页梅花粉蜡笺留着几分生气。
翠袖烟生步,红尘月隔纱。
参差北斗影,惆怅紫微家。
薄命寄云汉,残生卜落霞。
飞升如有日,何去就丹砂?
一首五言律诗,落纸烟云,只是收尾草草,像是匆忙写就,不得不放笔。
阿暖随我一同出宫,与我一起收拾好衣服书卷等物,便将我推至镜前,打散我的发髻,慢条斯理地梳了起来。
如今住在观中,也不用再梳宫中的高髻了。
“娘子的发丝细软,要戴上冠,恐怕会有些痛”,阿暖一边低头梳着,一边浅浅说道。
郎君二十及冠,娘子们却只能戴簪,也就只有出家为女道,才能同男子一般头戴正冠。
轻敷铅粉,淡扫蛾眉,略去了平日常画的胭脂眼晕、斜红面靥,细细看去,竟有几分我初来长安的模样。
“我在宫中八年,自问已经喜怒自持,可论宠辱不惊、淡定从容,好像无人能及你。”侧头颔首,对她轻声道。
“阿暖身无所系,心无所系,跟着娘子无论在宫内宫外,至少能相互作伴。”
“在跟着我之前,你在大明宫何处?”
她浅浅一笑,眉眼俱淡,“我从前是服侍豆卢贵妃的。”
我点点头,恍然大悟,原来兜兜转转,缘分使然。
“娘子可知,正月初一祭天大典,三献之中,亚献与终献是魏王和梁王。”阿暖见我半晌无话,将冠子扶正,簪上了青白玉笈。
缓了这几日,我才敢细想东宫的垂危境地。
陛下不准朝臣百姓再议论易储之事,可不过半年,她便用明堂祭天、五王降爵、东宫幽禁的举动,向天下昭示打压李唐之心。
武承嗣入主东宫的野心,又被陛下点燃。
陛下终究还是放不下对李家的忌惮,放不下对武周一世而亡的不甘。
如今的局面,无论在宫外还是宫内,我都无法干预分毫,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了。
静观其变……我突然心中惊雷,也许从前的种种,就是我们太过着急了,让陛下觉得李家的势力难以翦除,才要一次一次地敲山震虎。
即便没有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明着指向东宫,他也时刻保持着淡泊从容、不涉政事的模样。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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