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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若往来过密,一则容易被陛下察觉,二则交手易露短处,日后再对付魏王和梁王,比今日更为凶险。”婉儿接过公主的话,与她对视一笑。
“因势而动,顺势而为。我们露了怯,焉知魏王梁王就不是?”我看了婉儿一眼,对公主说道。
公主略略一笑,“武三思还算个聪明人,宫里有婉儿,宫外有我,要说动他不难。就是这个武承嗣,我实在讨厌他,不想……”
“阿月。”婉儿轻声打断。
我伸手探出半个身子,捏了捏她的手指,轻轻摇头,“没事,我如今对武承嗣只有厌恶和憎恨,我比你们更想毁了他。”
深不见底的仇恨早已生了根,爬满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
来俊臣、武承嗣,我一定会拼尽全力,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团儿”,婉儿看到我的样子,眼神中衔着隐忧,轻声说着,“你如今不比从前,凡事不要轻举妄动。在宫外若是出了事,公主和我都未必能及时救你。”
婉儿的话如闷头一棍,敲醒了怒不可遏的我。
从前我能出谋划策,在有关李家的政局变动中见机行事,靠的不过是陛下近侍这个身份。
到了如今,我纵有几分决断聪敏,也真是难为无米之炊。
身为女子,无一官半职,无宗族亲眷,所能仰仗的,竟只有陛下的宠信。当真是身如浮萍,命似蜉蝣。
不禁抬头看向婉儿,我今日的力不从心,是否会成为她的以后?
“朝政的事,我鞭长莫及。”我只自嘲一笑,草草回她。
用过午食,我和婉儿并肩走出公主府,心中酸涩翻腾,不知又要等到何时才能见到她。
她坦率一笑,伸手轻捏了捏我的脸颊,另一只手缓缓展开,露出了她攥在手心的东西。
一只羊脂玉的坠子,色白似乳,澄净无瑕。
“皇嗣在元日给我的赏赐,想来是要借我的手给你的。”
调露二年,大明宫的夜宴,回忆的细节铺天盖地地卷来,从敏灵动的黑瞳闪闪发光。
我呆呆地望着它,没有站稳,向后跌了几步,被阿暖撑扶在怀里。
婉儿忍不住上前几步,眉心轻蹙,“我就是担心你在公主面前失仪,才私下给你的。”
他收回了在狱中的话,他不准我忘了从敏。
我靠在马车里的隐囊上,手中的羊脂玉已被握得温热,掀帘轻探,出城之后果然车马稀少,春寒料峭。
“娘子,方才在城门外头下马换车时,我似乎又觉得有人跟着我们。”阿暖一路回看了无数次,仍是放不下心,“晚些回城时,再叫慧苑师父遣人送吧。”
我轻笑着摇头道:“若真有人跟着,是平简悄悄派来的可能性更大些。”
阿暖撇了撇嘴,“娘子就算去个南市,郎君也要次次派人跟着,总要惹得娘子恼了才罢休。”
“你这好静的性子,怎么对着平简就来了气性。”我忍俊不禁。
已是第二次到持明院,轻车熟路地敲开山门,却等了许久,一个面生的小沙门开了门,引我们到书斋去。
冷风萧萧,穿堂而过。隔着半开的窗扇,一个单薄的身影若隐若现,正提笔手书,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形相清癯,萧疏淡远。比上次来见到他,又瘦了许多。
“慧苑。”我轻声唤道。
慧苑微微抬头,透过两扇窗页看到我,冁然而笑,眉目疏朗。
“外头冷,到屋里来吧。”
这里不是敕建的大寺,我想了想便拉着阿暖一同进去了。
“公主府的酪樱桃、巨胜奴,还有樱桃酪浆”,拥炉而坐,我将食盒中的吃食一一取出,嘴里念叨着。
上次到这里来,就觉得吃食实在寡淡,城外可买的也不多。
“单单吃这些会腻,可有茶汤相佐?”我的手刚歇下,抬头看向慧苑,却见他神情微怔。
他突然回过神来,“没有现成的了。”
“那我和阿暖来吧”,说罢便卷起衣袖,移至旁边拿起茶饼烤着,随口问道,“怎么今日院中人这么少?”
“那些随我来的侍者沙弥,有不愿意留下的,就都叫他们回佛授记寺了。余下的,大抵都是原本就在院子里的。”他跌坐于旁,满不在乎地回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没有茶汤,恐怕也是人手不够。
想起他从前在国师身旁,为座下第一高足,往来宫禁、结交进士,荐福寺中前簇后拥,一呼百应。
人情冷暖,空门内外,别无二致。
“我仔细看了你从前为《五教章》写的注疏”,慧苑的清朗音色再次响起,“你不关心判教如何,只在种性之说上下足了功夫。”
我一边碾茶,一边回他:“先有破他宗,方有立自宗。种性为国师判教的要领,在这其中,破他宗可谓鞭辟入里、切中要害。”
“破他宗之中,对玄奘法师所持的大乘始教的批驳最为尖锐。”
我点点头,“自晋宋以来,竺道生所言‘众生皆有佛性’,早为佛门内外共许。而玄奘法师自天竺归来,却提出‘一阐提无有佛性’。玄奘法师德高望重,此论一出,空门市井,地动山摇。人人皆忧心自己便是那个善根断尽的‘一阐提’,永远都得不到菩萨渡化。”
“师父反对玄奘法师之说,本意在‘正本清源’,力陈玄奘法师所持的始教为方便之说,而非根本教法。使得天下众生,都能生出佛法信心,止恶奉善。”
慧苑的身子突然向前凑了几分,隔着釜中沸腾的热气,眼神干净又透亮,“十三娘,我早说过,你这样的才学和洞见,不出家实在可惜。”
正在拨动茶粉的手突然停下,我隔着雾气蒙蒙定睛看他,他突然住了口,垂目避开我,像是忽然记起我曾相告的缘由。
想来,身为女子的处处束缚、时时受阻,即使再慈悲怀仁、满腹珠玑的郎君,也不会感同身受。
“是我唐突了。”
“没什么”,我坦然一笑,将胡椒悉数撒入沸滚的茶汤,“娘子们若要出人头地,比郎君更为艰难。空门如此,世间也如此,宫里如此,出宫之后更觉如此。”
在陛下身边的时候,虽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可到底能看到自己的有用之处。今时今日倒是平安自在了,可这日子也越发没意思了。
一天一天过去,仅以论典为伴,蹉跎岁月而已。
“听你的意思,在外头怀才不遇,是想回宫里了?”慧苑微微探头,轻声问道。
“不”,我慌张地移开目光,尽力平复不宁的心绪,“窦德妃她们死前的样子,我不想日日都记起,我也不知要如何面对陛下。也许……”
“也许什么?”
“也许”,我茫然地盯着眼前变幻的雾气蒸腾,竟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埋在心底的渴求,“等到皇嗣即位,身边亲眷都能平安,再回宫廷,就是两全其美了。”
他似乎被说中了心事,没有再谈这些,只单单在口中呢喃着,“两全其美”。
这些道理,他比我更明白。
他才明俊义,极受国师器重,本该在佛门大有所为。可他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不屑于连党结群。为了心中之理,连国师之说也要当面反驳,又怎会把僧众口中的欲加之罪放在眼里?
持明院纵然清净有余,可他日日形单影只,不能与国师辩经论理。黄钟毁弃,贤士无名,此中寂寞,又有谁能体会?
“慧苑,薛怀义恃宠而骄,行迹张狂,必然有大厦将倾的一日,你何愁等不到?”我将茶汤从釜中盛出,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他听到此话,愣了一瞬,竟也眉眼俱笑,萧疏朗逸的脸庞第一次展出不加遮掩的激动。
“十三娘,谢谢你。”
“我们也算是患难与共了”,我将杯盏递给他,“你近来在写些什么?”
他伸手接过,凉丝丝的触感通过他的指尖扫过我的,若有似无。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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