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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难道一副身体里当真能有两个完全相反的灵魂吗?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呢?我人生的前三十五年被那个勇敢的灵魂掌握,而下半段的接力棒却交到我这种像老鼠一样犬儒地茍活的灵魂手中,还连半点真切的记忆都没留给我?这当真是可能的吗?”
“人用概念编制的价值之网过滤世界,混淆事实与评价,常常是倒错地将存在的样貌歪曲或抽象,又把不存在的价值误当做存在,从而生出无尽的故事与苦难。但是,人的精神样貌、人生的轨迹,从来不是被一个预设好的灵魂决定的,也不是被提前写就的命运操纵的。就像历史不是先被预言生成,而后再被确证应验那样。并不是『你是怎样的人』决定你如何思想和行动,而是你的一切思想和行动构成了『你』的全部要素。从来没有一个被决定好的、『真正的你』等着你去发现和寻获,『你』是被你自己塑造的。如果你满腹抱负,但总想通过什麽巫术体悟确证一个『你』,获得一些关于人生的标準答案,因而从不行动,那麽『你』就始终是一片空无,而你也不过是一个想法很多但从不行动的人。但你不被允许记忆历史,又被抛掷在一个把一群人支配另一群人包装成人人主动出售自己、成全自己的虚僞社会里,不掌握事实,自以为没有干涉评价的权力,也就没有否定性的沖动,生命与历史的完整链接被整个截断了,于是你把自己活成这个糟糕时代的客体与片段反映,而不是历史的、自由的主体。”
“你说到历史,我并不觉得我一无所知,但你要说自由,我却是完全一头雾水了。我何曾是自由的呢?我怎麽可能是自由的呢?活着就是不自由。我要吃喝,于是就要有东西满足我的口腹之欲,为此,我需要钱;我要吃好喝好,要住得舒服穿得暖和,就要更多钱;我要被人认可,要一直活着,就要越来越多的钱,要源源不断的钱——这在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吧!我对自己的主体性已经没有什麽期望了。如果说我是什麽样一个人,那麽现在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切为了茍活,而为此,我需要钱,越多越好。至于活着要做什麽?怎麽算活着,我却是不知道的。钱钱钱,命命命,为了这些,我把什麽都给典当了。我说过我要向你坦白,简单说吧,就是在背上还不清的债务,和出卖朋友、出卖帮助我的人,但获得一笔我这辈子都挣不到的巨款之间,不论我如何百般纠结,我还是选择了后者。现在,钱和命,算是我仅有的两样东西,可我完全高兴不起来,也自由不起来。过去想象中那些可以供我安心享受的事情,现在都像卡在喉咙的鱼刺一样折磨着我。到底怎麽才算自由呢?人真的可能达到你说的自由吗?”
“自由不需要『达到』,但也并非生来就完全具备。它不是人的权利,更不是什麽无所凭依、完全自足的虚僞的生存状态,而是一种能力,一种能够不加限制地思考,并在尊重存在性限制的基础上行动的能力。历史正是因人的这种能力才得书写的。这种能力绝非与生俱来的,而是需要学习和思考才能掌握。而正因如此,抽象的『人人自由,因而人人平等』是个彻底的僞命题,每一个人的自由能力不尽相同,也并非所有人在所有阶段都享有同等水平的自由。要拥有自由能力,简单地说,你要知道物质世界的基本运行规律,你要知道人的力量与边界,而更重要的是,你要知道那些一直被人认为存在,甚至被人信仰备至的概念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之后,在通过行动知道这一切的基础上,去按自己的意志行动,去建立自己的历史。那些抽象地描述一种人仅仅凭借自己就可以无所不为、无所不往、不收拘束的终局性状态,并将其称之为自由的谗言,无非是将人放置在一个虚幻的梦中,将一切支撑这个幻梦的现实因素都排除在外。这根本不是在为人造一个名为自由的奋斗愿景,更无法承载对公平的期许,而恰恰是对人彻底的愚弄,因为这种自由终究不可能存在。
“回到你的问题。人确实要吃喝,但人需要的是食物和水,钱只是获取它们的中介形式之一;人的生活离不开对其他物质的利用,但那些归根结底不是通过钱『交换』生成的,而是被人具体地生産出来的;人需要与别人建立联系才能在社会生活中构建自己,但人并不因他者的认可而存在,这种认可更不是非得用钱交换不可。只有认识到这些,认识到那些不可改变的存在,和那些看似不可改变的规定性,你才能意识到原本作为中介的金钱已经怎样逾越了它最初的功用;意识到你真实需求的转移;意识到『钱能生钱,也应该生钱』的背后是怎样权力意志的体现;意识到那些垄断了暴力、金钱的人是怎样实现二者的相互转换,并维持一种必然産生相对贫困和绝对贫困的社会的;意识到这样一种因为在『金钱』面前一切平等,从而人人平等、阶级开放流动的虚僞的假自由,是怎样掩盖一种资源因绝对权力的存在而在虚假符号的调控下单向流动的实质权力关系的;意识到这样一种持续了几百年的、逐渐失衡的生活方式,不过是绵延了数千年的几对基础权力关系的再演化;意识到个体从来没有什麽『为了一切个体利益』的抽象共同体可以依存,也从来没有一种稳定的、无害的『日常生活』需要保卫;意识到主张和观点是怎样被欠缺思考地抽象为口号,进而被怎样异化为单纯的立场,从而造成观点与立场间不可逾越的鸿沟,造成一个『只有立场,没有观点』的黑洞;意识到,这样一种被掩盖的实质权力关系,是怎样必然导致符号体系的周期性瓦解,怎样必然导致周期性的彻底反抗的;意识到为什麽人类没有什麽黄金时代可以追忆,也没有一段垃圾时代需要忍耐,而只能完全依靠自己去对抗这种实质权力关系。一旦你意识到这些,那麽不论你是清醒地认同并希望利用这个现存的权力关系,把金钱从目的变为工具,还是最终决定肩负起历史的责任,跳出这个无谓的怪圈,至少,你都是自由的,也是完全对自己负责的。当外界以实际不存在的、被建构与规定的他者强加于你时,你将始终拥有戳破皇帝新衣的底气。我也相信,届时你一定不会再慨叹人生的漫无目的,不会再将自我的证成寄托在先验与外部,永远都会有审慎考虑过的使命从变动不居的存在中涌现,推动你将想法付诸行动,而那一切都将不断造成一个更丰富的你。但在那之前,在现在,任你把生活需要和金钱绑定地多麽直接,都无法否定你只是活成了这个结构痛苦而平面的映射这一事实。”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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