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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同的神情中透露着心疼:“有什么我能做的你直说就好,别这样客气,千万别觉得麻烦。我生怕自己帮不上忙呢。”
“你能不能先别辞职去戏曲学院当老师?能不能在省京剧院多演几年戏?”因为宋同的通情达理,赵捷愈发伤感:“是我扰乱了你的人生计划,对不住你和你的家庭,可眼下我真的没有一点办法。”
宋同望着他眼下的乌青,心疼地点了点头:“我是你的师兄,也是周派小生演员。于情于理,你说的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谈何对不住?你放心去照顾杜师叔吧,我这边不着急。”
赵捷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心中的感激,他闭上眼,泪水又一次落了下来。
后来赵捷想,在这一年里,他流的眼泪比过去二十八年加起来都多。
二人谁也没想到,宋同这一留就留到了2009年。
那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后了。彼时年近半百的赵捷已经头发花白,宋同也不复年轻。
在他们又一次难得有了空闲约着吃饭的时候,赵捷举起酒杯:“师兄,我知道你看重家庭更甚于工作,一直想回戏曲学院教书带学生。是我不好,我不够争气,让你直到现在才得偿所愿。”
宋同和他碰杯,笑得爽朗:“我不能让你孤木难支。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宋晖那小子去年到外地读研究生了,说不定等过几年他娶了媳妇成了家,我还能帮他带孩子,享受天伦之乐。”
“到时候我可要给小晖包个大红包。”赵捷笑着点头:“那孩子读的什么专业来着?”
“本科在S大读的数学,研究生读的是信息与计算科学。”宋同应道:“我不懂这个,从他高中文理分科开始就是他姥姥和姥爷替他做选择,二老说这类专业现在好找工作。”
赵捷笑得愈发开怀:“我前阵子还听别人说什么‘二十一世纪是信息的时代’。老人家们替外孙打算,错不了。”
1991年春,赵捷告别了宋同,匆匆往家中赶。未等上楼,忽然发现不远处太阳底下的空地上坐着两个他无比熟悉的人。
正是杜誉和老齐。
“你怎么也来了?”老齐笑眯眯地望着对方:“自从你回来,少见你主动出门。”
“今天天气好,来陪你晒太阳。”杜誉放下凳子,坐到他身边。
“小赵呢?他没和你一起下来?”
“去办购房的手续了。我在家里给他留了字条。”杜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了赵捷耳朵里:“我去上海之前打算的是如果转过年来我当真决定要留在上海,这套房子我就出钱买下来,算在小赵名下,如果不去,就先这么住着。只是俗话说得好,计划不如变化快,人算不如天算。”
“你身体这样了,还不忘操心么?”老齐笑呵呵地说。
“对,我真是劳碌命。”杜誉也笑了。
“歇一歇吧。都说细水长流,人活着,张弛有度才能长久。”
“我这不是正在歇着么?”
二人默然片刻,杜誉叹了口气:
“我知道,小赵他是个真讲义气的好孩子。他心里不止装着他自己和他的事业,也真心装着我。即便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他也愿意照顾我、陪着我。这很难得,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遇上一个这样的人,是我运气太好。只可惜,我能给他的实在是太少了。我现在这样,没准连多陪他两年都不能够。”
“你这话说得不在理,我听了都替你委屈。”老齐劝道:“这些年你如何待他,旁人不知道,我可全都看在眼里。”
“他是个极好的人,可我一开始不知道,我那时甚至对他有猜疑。”杜誉有些伤感:“我后悔啊,果然是人生有限,我却白白浪费了那么久的好光阴。”
“杜誉。”听到这里,赵捷喊了他一声。
被唤这人惊喜地转过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都办好了?”
“你刚刚的话说得不对。”赵捷走上前:“你告诉过我,你愿意全心全意相信我,这就足够了。咱们之前从没浪费过一秒钟,以后也别浪费。”
“听见了没有?”见杜誉愣住,老齐笑了起来:“你啊,好好活着就对得住他,再也别多心也别嘴硬啦。”
作者有话说: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王勃《滕王阁序》
第63章
他虽这般劝慰杜誉,但想起这人的病情,一时忍不住悲情:“可别走在我前头,否则我哪天去了地底下见到周老板,还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交代。”
不想却一语成谶。
杜誉无奈地反问:“命数如何,难道我能说了算?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赵捷知道自己不能过分放任心中的悲伤。他轻轻推了一下杜誉,用开玩笑的语气逗他:“老齐明明是关心你,你却说这样的话让他伤心,小心他明年给师祖扫墓的时候告你的状。”
杜誉笑得无奈,由着赵捷把他扶起来,对老齐说:“我先回家了。”
赵捷同样笑道:“有我呢,您就放心吧。”
“我放心。”老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回去歇着。
赵捷随杜誉缓步往前走,走出一段距离后听对方低声说:“为了照顾我,还耽误了你的工作,辛苦你了。”
“你没有必要说这些客气话。关于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从没后悔过。”赵捷抓住他的手:“往后的日子还长,就像刚才老齐说的,你只管好好活着就是了。”
见对方眉头微皱,赵捷垂下眼帘,自顾自地叹气:“我已经准备好了带着我拥有的一切好的坏的往前走,哪怕粉身碎骨也不会回头。”
杜誉没说话,手上添了力道。意料之中的是,赵捷这段时间瘦了,让他原本就修长的手指愈发骨节分明。
在杜誉刚生病的那几年里,赵捷总会梦到他们曾经极为短暂的平静与幸福光阴。他忘不了1988年的春天,杜誉安静地站在玉兰树下的样子。
周末午后温暖的阳光洒落下来,天空时不时有飞鸟掠过,小区单元楼后的角落里,雪白的玉兰花开了满满一树,不染尘瑕。
暖融融的春风里,杜誉拎着一把京胡,回头笑着对他说:“已经三点多了,大伙儿午睡应该都醒了,我想在这里练一会儿胡琴。你来听听?”
那人的面貌周正而清秀,一双眼睛尤其好看,与花朵相映衬着。和风吹过,几片花瓣轻盈地飘落在他的肩头。
没等琴声响起,赵捷就从梦中惊醒,陡然意识到刚刚他半躺在自家的沙发上睡午觉,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一件外套。
正是杜誉的衣服。
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怔了一会儿之后,他仰头看向挂在对面墙上的日历:
已经是整整六年半后的1994年了。
接受和面对往往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赵捷不仅需要面对杜誉不知何时就会走向终结的生命,还需要克服自己满心的恐惧与悲伤。
提到这一段经历,林绩好奇:“师父,您当年害怕过吗?”
“怕,怎么不怕?我那时候什么都怕。我怕我终老一生、志大才疏,以致无所成就;怕我一腔热血、拳拳真心,却空付平生。我偶尔出去散心,站在黄河边上,对自己说:‘我该学河水,头也不回地向前奔流才对,不该旁逸斜出、思前想后、踌躇犹豫。’”
林绩想,彼时赵捷不过是自己如今这般年龄,身上却有那么多的担子:日渐式微的传统戏曲、杜誉那不容乐观的身体状况、父母的反对以及自身事业发展的迷茫。这些全部系于他一人,该是怎样光景、怎样心境?
赵捷反问林绩:“可你知道我最怕的事情是什么?”
不出所料,林绩茫然地摇头。
赵捷试图用笑声掩盖自己声音中的颤抖。他喝了一口茶,以此来平复自己的心绪:
“我怕在他面前显露出我的害怕,因为我知道他也在怕。他怕自己白活一回,给周派小生和整个京剧行当留不下多少像样的东西,志向未酬却天不假年;他怕他生前热爱的一切就这么湮没在了滚滚向前的时光里,从鲜活的生命变成博物馆里的雕塑、书本上的文字。”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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