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阙(2 / 2)
出了宫门,陈萍萍向他道:“你父亲被关起来了。”
范闲面无表的说:“我一早便知道,我早猜到是这样。”他局促的站了站,仰头望向天桥。天不阴沉,相反,晴朗得出奇。陈萍萍自己推着轮椅从殿上出来,向手下人耳语几句,便拿下一串钥匙,神情复杂看着范闲。这令范闲不禁心下仓皇:
“不过,我父亲是被折磨的极惨吗?”他说,“断腿了?没手了?鼻青脸肿了?”他突然拔高音量:“陛下何至于此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日悬空寺刺杀,你父亲见你一下跳下万米深渊,急得找陛下议论,不想被陛下拦下赏花。眼睁睁看你消失在远处,你爹说了重话。”陈萍萍摇着头,一幅很怪异的悲怆的模样。仿佛在一处不属于他的墓前落泪似的。“千不该万不该……殿下得知你中毒昏迷,勃然大怒,令宫内御医,个个前来问诊;郎中看出问题,说小范大人是真气紊乱,要输送一个有着相似真气的人的内力才可缓解。我、你爹,陛下,三人就在当场,我们都知道——”他顿顿:“我们都知道是陛下才有和小范大人一样的真气内力。”
“你爹范建把话说的很明白——有时候我真佩服他那不怕死的劲儿——直勾勾盯着陛下,跪也跪了,求也求了,哭也哭了,但陛下说什么都不愿意……他不想,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想……总之我们三人围着你昏迷不醒的身体守了五日,你爹就跪了五日,求陛下救救你的死活。你爹怎么就一点伶牙俐齿都没和你学会呢?不过也是,哪有老子学儿子的?他一气之下,说了陛下是个孤家寡人……总之是极尽所能的抛利剑给他,不多时就给人架出去了。”
范闲背对着陈萍萍,几乎一动不动的。
“陛下没有夺你爹的官职,也没管你死活,对外说是你有功,还封你当了皇子——但是范府里的那些人,个个都被陛下支开去,你爹心里还摆着你的事情,一转眼人都不见了……剩下来唯一一个,在院落里扫地,我也是听下人说,你爹走过去问他,不知道是懵了还是几天没合眼实在是撑不住了,问那人——那也是陛下的人啊!他问:‘我儿子范闲救回来没有?’那人依照陛下的吩咐,撒了谎,没说你在宫内一处秘密的地方静养,只说你死了,你爹被赶出宫外的那天夜里就发急病死了,毒死的,陛下已经找人将你埋了,如何如何的。”
陈萍萍垂下眼睛:“你爹倒是——我不认为你爹疯了。我只感觉那时候,他被送来——因为是要辞官,闹来闹去的时候,是你爹范建也死了。”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范闲仿佛想到了这样一个场景。
只是单纯从描述中看到的,仿佛撕开棉絮找到里面一小片猩红的果肉一般,他透过同一片晒暖的柳丝里寻找父亲的真实。他的眼前很快出现小半月前的范建、很快出现浮肿、淤青的双眼,还有一双紧握的拳头。他仿佛在枯萎的院落里走了一天,直到两边都有些一瘸一拐。他站在那个曾经所有人都用来嬉戏降温的水池旁边,愣神看着腐烂的睡莲,褐色的水仙花,还有几只跳来跳去的黑色虫子。
他仿佛听到父亲对着走廊大喊一声——仅仅是因为稍有一点房檐上喜鹊、松鼠的响动,他父亲就会走过去看。范建的身边没有任何人,没有一个可供他这个老爷使唤的仆人或者亲人,所以他只能对着空空的走廊大声的喊:“范闲,是你吗?”
无人应答。
他仿佛看见他父亲的眼睛在空气中眨动了几下。
“范闲?”那声音好是响亮,话语传达给空气的九千九百四十二种折射波,如今才从手掌传递到范闲的耳边,令他震颤、令他愤恨、令他心碎不已。“范闲。”他父亲痴迷的说,仿佛四面八方所有的地方、这人间所有的墙都变成了家的走廊。“范闲,是你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好似是一个梦,回到那个一开始的梦里去了,范闲心想,我好像是透明的,好像还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我还只是一个物质。我像是那种毫不起眼的原子细胞降落在我父亲的院落里了。从未想过是如何的伤害——父亲也从未说过什么离开他不能活的话。范建总好象是、有意无意的耍宝一番,见范闲有听从的意思,又立刻喜笑颜开,拽过他的衣袖亲吻一番。他父亲的吻是那种很轻很轻、发乎情止乎礼的,对着脑袋砸巴几口,然后很快的放下,躲到一边,眯起眼睛笑着看范闲的反应。
范闲那时内心所想的。
莫非是我长得像我娘么?
范建摸不着也碰不到。
钥匙碰开门,陈萍萍走到地牢上边就准备转身回去。范闲提着油灯喊住他:“我爹在睡觉么?”他说,“里头还有没有别人?”陈萍萍摇摇头。“都屏退了。只要陛下给我许可,其余的我给你最大的便利。”范闲说:“那能不能再帮一个忙?我今天不可能就这么回去。转头劳烦院长您转告陛下,我带我爹回去。”
“怎么?”陈萍萍笑道,“你和你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爹求陛下,你来求我……再说,府中现在都被解散了,你姨娘不知下落,几个孩子也未通来书信。四面楚歌——范闲,你带你爹回去做什么?还不如住在我这儿,有人照看。”
范闲道:“我爹是一只鸟,我是红海里的礁石,我爹只会围着我飞,却不知道站上来歇脚。”
陈萍萍正在搓着他晾在轮椅一侧的一块油布,非常引人注目的习惯,范闲猜测是为了保证双手的湿润。
“你最好小心点。”最后,仿佛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也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这个亦师亦友、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敌人的人、扬起眉毛总结道。他的语气十分中肯,带着一丝败下阵来的轻松,这也是为什么范闲认为他能够摆平陛下的许多忧愁的心情的原因。此人不会将失败看作是羞辱一个人最大的契机:
“你父亲从不知道你还活着。”
冷静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范闲一边拎着油灯一边这样想。又是什么太阳都没有了,神关闭了他的通道。陈萍萍此前告诉过他,看似偌大的地牢实际上只有中间的区域关押犯人。他以一种优越的口吻保证范建能被照顾得很好,仿佛这地牢是什么五星级宾馆。但是他会知道范建喜欢侧睡的时候腰下面垫一块木薯根炮制的枕头么?会给他父亲最喜欢的雪山龙井茶么?一日三餐的盐分适量么?胡子会替他轻轻的刮掉么?
冷静点。
范闲朝着虚空喷出一口热气,他能感受到附近有人,令他担心的是,他并不觉得此人正在注视着他——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光源,他朝着自己弄脏的掌心里喘息连连,尽力让自己的肺能服从指挥。地牢并不漏水,令人欣慰的是,并没有那种可以折磨人到发疯的、有节奏的漏水声。除此之外,范闲顺着墙一路摸着走,他能感觉到那一堆黑色的草垛?或者说,一个简易的易燃的牢房中间,使用油灯的余光可以看见一团黑色的虚影。
爹在哪里?他救了我。十年前,二十年前,他从一群冷漠的油纸伞之间走了出来。金绿色的、一口气说出三段式诙谐的人。他有一种令人感到可爱的聪慧,从来不会使人感到不适和威胁,包括拿几分深思熟虑后展现的木讷。陈萍萍说他对着殿下发火儿了?天啊,和他骂到一起了?范建。他为他牺牲过多少?范闲往前摸索着走过去,他还没仔细思考过陈萍萍之前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你爹还不知道你活着。”他难道不会高兴吗?范闲带来了好消息,他的好儿子,他最忠诚的伴侣,他还活着,而且——
范闲看到了他。
早在五竹对他施行强大有效的魔鬼式训练之前,范闲自有一套完美的办法,可以让他做到即使内心里在尖叫,却能保持镇定。这套方法其实非常简单,在他没有冤死之前的任何地方都非常适用,不过随着他的京都坐稳根基,实际上这个方法也不太用到了。范闲与其他正常人的思维方式不同,几乎是被迫着学会了随机应变,除了范建之外没有人教过他保持个性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即使面对子弹,刀刃,飞驰的毒液,范闲都能不动声色。他的身体自然就会应对那样的危险,肾上腺素会令他敏捷灵活,而且根本不会害怕。范闲因此深知,自己有时候不太接近人类的模样,所以被其他人排斥着。即便每时每刻思考对他来说不是一件难事,但是保持头脑冷静显然是更加易如反掌的事情。
他很少遇到例外的情况,只能说目前的状况算作之一,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
冷静点。
范闲大致能得出他还在进食的结论,本身讲究进食策略与进食礼仪的父亲他脸色煞白,桌面上放着三个范闲无法辨别形状的碟子,但他动也不动。范闲挣扎着走过去查看他,范建似乎都没察觉到他过来,他只是靠在一边的墙上很虚弱的呼吸,身上那件华美的袍子——范闲现在很确认那是庆帝的某种恶趣味,皱成一团也不失光彩的、很讽刺的覆盖在范建的身上。使他依然很秀正、但也很狼狈的跪坐在那里,他的鼻子里有血,但是干了好几次,周边的味道倒是很干净。父亲在这里洗过澡,怎么洗澡的?范闲轻轻将油灯放在地上,用手碰了碰范建的胳膊,后者完全不为所动。
范闲犹豫了一下,也跪了下来,仔细端详范建的脸,他原来一只眼睛是闭着的,所以视觉非常暗淡,看不清人也很正常。他估计把范闲当成是来送饭的了,所以当范闲小心翼翼地卷开他的袖子,想要看看他父亲——当然那时候只是对于洗澡这个行为的迷惑不解——仿佛查看远行物品的碰撞程度一般沿着脉搏一路检查胳膊。他看见了淤青,用长而硬的东西用力拍打过的痕迹,自上而下的一串都有,范闲很快想到了戒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爹。”范闲试图唤醒他。“爹?”
袖子卷到肩膀,他爹精壮的整个手臂露出来,他显出一种不在意的红肿——就仿佛是,那每一寸都通了人性一般跳出来,对着范闲描述范建是多么弃这些身体而不顾。陈萍萍说的:殿下只是一时生气,等范建想明白了就放他出来。他爹心里空了一块啊——想明白当然是想得明白的,他爹为了一个谎言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自己抽打了自己多久?
范建笑谈间曾经说过范母如何如何教育他,他是放荡不羁的浪子,从小就约束着,要是有错,自己先领罚,拿上戒尺在家母面前狠狠抽自己。范闲笑他,说爹还好长大了,不然要一直被打,多憋屈,范建反而一本正经:那是因为我不再犯错了!如果我犯错,还是得咬着袖子抽自己一顿。范闲问,什么叫错呢?只感觉范建将手在他额头旁轻抚了一下。
错是错来的时候就叫错。范建说的很玄乎的一句话。
范闲一把冲上前去将父亲抱住了。他被所有的这些联想都吓得胆战心惊,即便在因为毒而昏睡、暗无天日的梦境里也没有这么恐惧,他两手疯狂的抓着范建的后背,直到他那僵硬的姿势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父亲道——他父亲仿佛已经把这话说了千百遍。
“范闲?”他的声音喃喃的,好像搅碎了十个石块在嘴里流血。“范闲?”
范闲说:“爹。”立刻他感到一阵很强的力量飞快地将他扯开了,那力惊得他撞上石墙也没反应过来,他感到范建摸着他的脸大叫:“我的孩子!我的儿子,范闲,是你吗?”他颤抖着、仿佛遭受了全世界最沉重的虐待一般疯狂的舔着自己的嘴,想要把那抹冰冷的血腥味舔走似的。那一瞬间,他的每一根手指、每一寸皮肤、甚至连他目光触碰到范闲身上的每一寸都是痛苦的,他发了疯一般的大喊大叫着,因为欣喜而恐惧着。这让范闲蓦然意识到,范建之所以这么忧惧,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场景在他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了、以至于他不敢再确认范闲出现在他面前这件事的真假。
范闲很快的流下了眼泪,几乎不用他多说一个字、心疼的、伤心的泪水就喷涌而出了。我父亲为我遭受了多么大的苦楚啊!他几乎是立刻就错误的心想,他们肯定用最折磨人的手段殴打了范建,他们一定对他做了什么龌龊的、下流的事情,才能导致他健朗的父亲落魄到如此下场——他发誓一定要惩罚他们——几乎是被吓破了胆一般不断的哆嗦和尖叫,范闲有力的、稳稳地握住了范建的手,他担忧的回答道:
“父亲大人!是我,但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而他父亲只是泪流满面的回答道:
“他们对我说你死了,每天都这么说。”
倏忽之间,理解他父亲范建的困境就变得千百倍容易了。
谁都没有对父亲做什么。重要的是,范闲对范建做了什么?
范建倒是很快的恢复了语言能力,他从那副仿佛快死了的样子复苏回来的速度再次震惊了范闲。他开始尝试说话,用平时的那种半古不古的调调,结结巴巴的确认范闲的存在。直到范闲一而再再而三的首肯了,他才终于松下一口气,脱力的倒在养子的怀里,放肆的哭泣了起来。不过,他的哭是那种很隐忍的、与一开始相认时那种大喜大悲的模样不同,范建哭的时候仿佛是把全世界最坚硬的物体放在嘴里嚼动,直到整个喉咙都散发着痛苦的声响。“我在做梦吗?”他还是这样说,胆战心惊的。
范闲最终带他出去了,几乎忘记哄了多久,出走地牢的时候很远的地平线又闪起微光,是凌晨了。整个星球的眼睛睁开它阴霾的视网膜,像是仇恨一般的盯着此时仿佛不该出现的两个影子。他搀扶着父亲,尽量不碰到范建手臂上他自己造成的疤痕——父亲愧疚到死的时候会抽打自己——范闲心想,这一切真是神奇。不过,这能证实我父亲爱我很多,也是一桩好事。范建咳嗽着,整理着衣服,最后好像玩去验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苍白着脸走动起来。他们在出宫的时候没有经过任何阻碍,想必是陈萍萍已经摆平了庆帝的忧心忡忡。
但是范闲依然不知道以一种什么样的视角去看待这一整件事情。他和他父亲的关系无异改变了,比曾经死角中狂热的吻还要隐蔽。但是这也同样不停提醒着他,他作为一桩事情的关键,一个小小的决定将会如何非凡的影响着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他本以为坚强的父亲。范建在此时抬头看了他一眼,他非常愉快的、虚弱的笑了。
写信叫你弟弟回来吧。他带着一抹天真的残忍——残忍的天真,如此对范闲说道。叫他、还有妹妹们,回来吃饭吧。
END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男人在前头抽出一只篮球,卡在树梢上范闲怎么蹦也捡不到的一只,从墙头甩过去啪的砸在地上。他咂舌看着脏兮兮的小球沾着泥水跑得到处都是,正呆呆地等那球落地到静止不动了,那个好心帮助范闲的男人从学校围栏的另一头绕过来,一边拍打着手上的泥土,一边亲昵的叫他:”嗳!范闲,晚上回家吃饭啊。“
他的身影在斜阳下显得很高大。三十分钟之前,小学校最后一次饭铃刚响,范闲坐在办公室的玻璃上昏昏欲睡时听到男人轿车的喇叭声。他从二楼的窗台望去,女教师细心打理的郁金香插在阳光正好的夹板上,油绿肥厚的叶片夹着,身着军装的养父拄着拐杖走下车来。前门的保安忙不迭的将电门拉开,与此同时静谧房间内的传真机骤响,范建恰好仰头看他,令范闲忽地心悸。
怎么就回来了?他心想,不是说战事打得正忙吗?
范建并没有立刻上来找他,显然,他那千里之外觅敌的双眼足以使他迎着太阳看清范闲的蓝条纹衬衫晃荡的影子。今年五月的气温比往日更冷一些,所以太阳也没有热到令人发晕,不过范闲想从那个”范建回来的地方“,周遭的一切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即便共享同一轮月亮,但是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范建没有给他写信的时间里,不平常的太阳是如何发挥照明与供暖的作用的呢?范闲相信,在自然的抗衡之中,一定有更微妙的东西,星学、医理,致使着太阳。这是以小见大的隐喻,只有到需要的时候范闲才会拿出来使用。
篮球孤零零掉落在操场井盖的缝隙中了,如童年抽打的陀螺一般最终待在树叶覆盖的地方,静静等待属于它的一百年遗忘。范闲在长椅上捡起书包,他的双手同样是脏兮兮的,正因如此他不停的用胳膊上的袖子勉强擦拭脸颊上动态的汗水。直到范建从他的背后绕过,一块棉花般散发着香气的手帕在范闲的脸上展开,一同被带走的还有他的书包,三套理论,两套数化,太极连环小漫画,东倒西歪的圆头铅笔。范建轻而易举的用一只手拎起来,但是范闲知道以他父亲的力气,大概一只指头就拎起来了。但是这样的动作太浮夸:范建是脚踏实地的。要拎起来就用一只手拎起来,要走路就先脚跟后脚掌认认真真的走。
他一板一眼都是优秀的军人,范闲沉默的走在后头,因为不知道怎么做而将双手随意放置在裤带里。阳光从手指的缝隙中穿透过去了,他随父亲坐上了四轮轿车,司机先生是个和蔼的中年人,范闲看着他先对父亲打了声招呼,又坳过头来热情的与他打招呼:
“回来了!”他说道。范闲坐在后面,只得尴尬的点点头:
“启年叔。”
那一年日本人打过来了。按照司机兼镖局老大王启年的评书说法,天下早就几千年前以来不太平了。距离马可波罗周游世界过去了三百年,范闲在上海求学的某一天,突然在空地上发现了这突如其来建造而成的巨大造物。黑色的瓦片覆盖之下,他看见了某种尖锐的信仰,静安区天主教堂在战争前一年为即将到来的救赎做好准备。连带而来的还有救世主、大存亡、世界末日等新鲜词汇。这些东西范闲不与范建多说,他在小学校里担任助教的职位,老师中间传得凶,他反而就没有兴趣与父亲分享了。
不过在很多年之后范闲回忆起这段在轿车中颠簸的路途时,依然会情不自禁地代称范建为父亲。关于血缘残酷的真相,在更深的伦理陷阱中显得微不足道了,此时此刻的范闲依然一无所知,所以人的年纪越大就会越不幸福,这句话兴许是真的。
他们在上海的故居没有范建与亲戚们在北京购置的院落大,按照通俗的称呼,就叫军区大院。当时院里连同范闲一家的话,一共住着四个人家,很大的一亩地中间围着深井和果树,四周还摆放着一些瓷器和雕像,是一种深邃和黝黑的颜色,雕刻了百灵与惟妙惟肖的狐狸。大院里的某个前主人将农村扎稻草人的习惯蹩脚的挪移到了这里,在本人艺术风格的催促下,这才不得已叫人打了这几口雕塑。据说,这些都是前主人的宠物。范闲曾经在这些当时看起来巨大的雕像旁边,与兄弟姐妹们畅玩捉迷藏的把戏,他总是赢、总是赢,因为他走路不发出声音,也不会情不自禁的咯咯的笑。在十三岁的某一天,他仿佛突然顿悟一般,拿着千篇一律的课本,怔怔地察觉仿佛有一种童真或者无忧无虑的感情离他而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一年姓李的人家搬进来了。范闲放学后在雕像旁捡到了一枚金色的纽扣,他敲门寻找新的人家,但是那家人自从搬进来之后就大门紧闭。那时候他热得发慌,口干舌燥,虽然被打理得穿着西装领带,还是小大人的模样,却只想赶紧回家喝果汁写作业;正当他想要放弃的时候,门的那一侧忽然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范闲被震动的木质地板惊得忐忑,潜意识中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下一秒那脚步声停了,隔着薄薄的窄门,范闲可以清晰的听见那人胸腔中传来呼啸地轰鸣。
几秒之后门刷的一下打开了,来人正是一家之主李云潜。他戴着一款深色墨镜,与父亲那一代军人不同,他梳着有些流气的小胡子,头发很短,眼神很阴戾。他在家里也穿着黑色的全套褂子,似乎完全注意不到周遭环境的炎热,范闲害怕的将扣子还给他,沙哑着嗓子解释道自己在何处见到了这样的东西。因为清楚不属于别人,所以一定是李家人搬家时弄丢的。
那时李云潜看着他,模样竟缓和了不少。只是生硬的叫他别再突然敲门,随即指了指门口的一块红色铁皮箱,古怪的要求范闲有什么事用写信交流,然后就关上了门。范闲惊魂未定,在饭桌上将此事告诉父亲范建。那时他们已经聚少离多,不料一向随和温柔的父亲,听闻此事之后竟然勃然大怒。在他的反应中范闲猜测父亲靠着某种直觉与准则,猜到了李云潜那天开门时大概不怀好意,隔天他不安的收拾书包上学,姨娘临走前嘱咐他不要走南边与离家通的大门,要走侧门,走桥去学校。他答应了。
事后在他的逼问下,王启年将那日范建出门去机构上班前与同样出门上班的李云潜激烈斗嘴的场面还原出来。他的复述甚至真实到因为缺失的上下文,范闲险些没有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西装革履的父亲与穿着丝绸卦面的李云潜各叉着腰压低了声音争吵的模样,还是能够轻而易举的被范闲想象出来:
“不是说不见吗?”
“他自己跑来找我。”
“你什么意思?你当我看不出来吗?”
“什么什么意思?”
“写信留言?敲门枪毙?”
“说什么。”
“李云潜,你他妈别把枪挂脑袋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麻烦找上门了,我没办法。”
“没办法你就不能离我远点?巴蜀云南哪个住不下你们一家了?再不济你往上边走走呢,都比这里要安全。”
“你是来和我说你担心起我来了。”
“错。是我儿子被你吓着了。”
“你儿子。”
“我儿子。”
“很幼稚,你现在。”
“你瞧不起我吗?”
“我瞧得起你,你太厉害了,我是不是得给你摘帽磕个头啊?”
“李云潜,你太不是东西。”
他父亲重重的留下一句话,踏着锃亮的皮鞋出门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李云潜留下四个炸弹:大儿子李承儒五年前出走留洋,至今未归;二儿子李承乾那时比范闲高一届,只有三儿子李承泽和他关系还算好,只是两人一见面就不知道为何要掐架;四儿子李承民脑子不太灵光,没上学,请了私家先生来家里照料,范闲没事儿就逗他玩。这种行为渐渐招致同级学生李承泽的不满,经常将幼弟护在身后不与他见面。但是等范闲真的走开之后,他又鲜少和李承平互动,嫌他太笨。在整个家庭里,李承泽似乎是最例外的存在。
那时范闲对李承泽在当时最深的印象是,某天他与李承泽讲起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故事。末了他问李承泽这个故事怎么样,少年竟然只是冷冷一笑,说傻死了。他的眉间突然蹙起,有惶恐不安之意。他说如果有一天身居的鸟巢破碎了,那么就要快快丰满羽翼飞翔,坐着等死,难道不傻吗?范闲心里有点可怜他,感受不到家庭温暖的人,实则对巢没有留恋。
军政府的后代们,尤其是他们这种出生在战火中的孩子,对父辈都有多有少带着崇拜。这显得李承泽更是特殊,他似乎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李云潜没有丝毫尊重,且多次扬言十八岁以后就要离家出走自己闯荡。他父亲当时冷笑一声问他准备去哪,聪明的李承泽居然没想到父亲会直截了当的接受,支吾着也没说出个词儿来。
范闲想起当时自己种种心绪,不由得感慨时光飞逝。距离那次之后范建的离家,现在已经有小半年了。他和李承泽也从小学校毕业,李承泽不知道去哪个报社当了记者,令他父亲对他几乎无话可说,而范闲留在小学校里继续当助教。范建和他名义上的母亲柳氏都很赞成这个想法,思辙对他的选择很惊讶,不过范闲看得出来他很高兴:范闲要是真的随父从军,他那数钱过小日子的脾性就无法躲藏,父母肯定会拿哥哥的志向说事,保家卫国、投笔从戎。不过他不知道他哥哥真正的心思,范闲想的是竟然是以此与父亲表白。
范闲最初与父亲表白的念头发生在傍晚与黑夜的交界处,他骑着自行车从九月的开学联欢会飞驰回家,将一书包的彩色塑料纸、红黄气球和蛋糕盒子就甩在桌上。木桌发出嗡嗡的响动,他全身扑在床上,衣服都来不及脱,将鞋子一蹬便睡着。当疲劳彻底将他从棉被中的沙砾裹挟而走的时候,他的意识也掉落到了黑暗角落的镜头,仿佛一首精疲力竭的老歌,在某个陌生酒馆的一夜,老虎机哀哀的走着枯燥的节拍。范闲的手指在睡梦中无意识的抽动,墙角悬挂的红领巾幽幽反射出橘色的光。
那老歌在软绵的墙壁间反复回弹,在联欢会后光怪陆离的喧嚣之梦中,懈怠的节拍逐渐变成父亲范建用硬面牛皮鞋底敲击地板的声音,往来于南京西路99号正门口,他踩通了司令员与家属热线之间的通道。那年飞机碾过卢沟桥旁的一条青石小巷,仿佛一万只羊被烹饪,灰烟燃起直通地狱大堂,根据范闲当时还健在的奶奶所说,这样的景象只有宋朝见过。他记得范建当时在饭桌上用筷子做了一个手势,大概是警告奶奶别乱说的意思。奶奶挤眉弄眼,她眉间长了好大一个黑色的疙瘩,像地平线上寄生的黑球,几百年前兴许是红色的。
范建虽然阻止了奶奶这么说,但是他却独自在房间里放置前苏联的唱碟。范闲曾经用手掌抚摸过其中几张业已褶皱的封面,他在梦中,依然记得第一次看见西方人的震撼:那种奇异又不舒服的感觉,令他感到难以置信。在潜意识里,他深深相信地球的那一端的人们正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是看到她们猩红的唇舌、以及金白色的头发,范闲忽然在心里升起一股潮湿的悲哀。在关于地心的想象被推翻之后,他在学校无人问津的读书角发现了第一本科幻,他在那时意识到,实际上,北半球的72个小时,各种血腥的屠杀、疯狂的爱意、丑陋的自满、沉默的注视依然存在。
那样的存在将他和父亲范建之间的距离缩小了,曾经,范闲和这个世界之间只剩下范建,而和范建之间,他又因为各种观念的束缚,将彼此绑在南北两极的彼端了。当范闲对世界有了充分强烈的意识的时候,那个梦中橄榄绿的背影变得清晰了:那双手把他从苦涩的酸橙树上一提而起,宽阔的肩膀之间竖着森森白骨,他使劲用手指拨弄着父亲硬硬的短发,在幼儿的早期,奶奶鲜少带他回家探望父亲的情况下,他对五指传来的令人兴奋的胀痛感到新奇。
范建是那个时候,或者说,在那令人无法忘怀的三十年里,曾经是最耀眼、最引人注目的军人。他的姓名被准确的记录在军校校友的最前端,后来的学生们都用代称来亲切的指认他;他登上的报纸不计其数,以至于人们都自觉开始分辨真新闻和假新闻;他的父亲一度被人爱戴、被人尊敬、被人夸赞。作为范建的儿子,范闲在学校里几乎受到了明星的待遇,但是介于本人曾经极力强调过的家庭规范,众人仿佛也受到这种迷人的束缚的感召,给予范闲足够的自由和清闲,但是对于他的疯狂的喜爱和宽容却完全建立在对他父亲范建的敬畏之上。
范闲曾经因此非常苦恼。他被蒙骗过一段时间,直到异常惊悚的发现原来不是人人都会走在街上被陌生人脱帽致意;他后来认为自己仿佛是一个枢纽或者铁轨的一部分或者什么,人们将爱意输送到他身上并企图将这种喜爱传达给他的父亲。在他的印象中,范建在家几乎很少微笑,他的继弟曾经多次以人肉大战铁皮戒尺。但是就是这样严以律己的父亲、呵护家国故土一如呵护儿女的父亲,竟然在一夜之间,因为一场突击战和一袋来去不明的钱而彻底泯灭。范闲从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那天自己在黄昏的、发烫的小操场上拍着永远不会被投出去的篮球时,范建惊人地出现在操场的另一头,如此像个平常的父亲一样——羸弱地朝他招手。
范建向他的示好,始于讨好李云潜,范闲立刻发现其中的端倪,并且立刻为止痛苦和绝望。在他的心中,父亲面对李允潜时,依然是王启年描述中风流倜傥的模样。他曾经为范闲乱过一次阵脚,这让范闲错以为范建也是爱他的,直到他开始明白过来,花了至少几年的时间,明白了范建对他的爱充满了恢弘的叙事和强烈的自卑。李云潜并不是”随便谁“,他是范建前妻的情妇,将范建彻底挫败、并且从光荣名单上除名的天才,他才是范闲的亲生父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知道这件事之后,范闲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狠狠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他躺在床上静静的想,所有的我的邪恶都可以被解释、被接受。我的身上的罪孽并不会返回来抹黑我的父亲,我最亲爱的、最隐秘的情人。当我在初中每周一篇的随记中幼稚的幻想着拯救天下苍生的心愿时,我身上属于我的父亲范建的那抹刚强并没有被抹黑。他坚信、即便是此时以及对李云潜俯首称臣、别无他法的父亲范建,在他愁容满面的阴影中,范闲曾经享受过的温柔依然存在。
在一首前苏联的老歌中间,他依然清晰的回忆起父亲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唱片中选出另外一张红色封面的,在那永远模糊不清的纸板之间,范闲认为他们之间的吻很清晰。在他父亲当时已经在全国人民面前下跪认错之后,那飞速挪移的吻痕越来越跳跃、越来越鲜明,它和它们逐渐出现在了父亲的脖子上、膝盖上、手腕上。他父亲将枪托规规矩矩的卸下,在等身镜中温驯地抚摸着自己:他将衬衫的褶皱捋平,接着又细细的用牛角梳将短发向一个方向梳平。此时他的古板和严苛的线条已经隐现了大半,非常妙的、一星半点的胆小,也忽然在这半正式的梳妆打扮中掉落。
范闲从地上拾起他们,连同父亲的墨汁一起烧了;锅中旋转着沸腾的土豆和五花肉肉块,酱油的香气流淌在永远无法关闭的不锈钢水管之间。事件发生之后,家就有如被原子弹爆破一般,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李云潜恶意的建议下,父亲不得已将姨娘与两个亲生孩子都转移到云南乡下,写信拜托一个当地的远房表亲照顾。万幸的是,奶奶在父亲出事前三个月就死了,她长眠于某处父亲喜爱的山脚下,这位曾经大方无私的哺育过他的女人,在他的热泪中被一捧捧黄土掩埋。
那沙砾中有范闲的眼睫毛。他在葬礼当天不停的揉眼睛、直到眼睛都快瞎了,那根罪魁祸首的睫毛也没有找到,他事后每天都有强迫症一般的检查镜中的倒影,不得不相信魂灵真的存在:奶奶生前最爱的东西之一,就包括范闲长长的睫毛。如今家中只剩下他和范建两个人,睫毛应有尽有。他们在全家搬离过后的一个星期之内发生了关系,从范闲的视角出发,表白变成了签署的一片废纸,他再次惊讶地发现,原来霸道的力量这么简单,只需要将手指、唾沫、咒骂和爱塞进去,就可以获得救赎。
父亲的军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书架的一侧,在那尖锐的金属五角星制品旁边,摆放着范闲初中铅球比赛的照片。缺牙的他灿烂的微笑起来,将金牌放在通红的脸蛋旁边,此时这照片也随着空气的摇摆而舞动起来,黄油电灯泡湿热地求救着,父亲结实的身躯变得柔软,在九月蝉鸣之前他听到了父亲腹腔中爆发的惨烈的弦外之音。他的人生在这之前已经被毁了,从此以后,全世界只有岛国和大洋,他父亲的罪名那么明显、那么瞩目,以至于范闲自己的罪都很小了。他伸出小孩的舌头,认真的舔舐着范建无法抬起的眼皮,那一双与他极其相似的、长长的睫毛,居然沾上了不属于他的水汽。
三天,他们躺在床上,直到蚊帐忽然扑通一声倾倒下来。这个曾经指点江山的武士,失魂落魄的捡起内裤,朝厨房走去。范闲慵懒的视线注视着父亲搅拌倾倒的动作,他光裸的背部一览无遗,小麦色的健康肌肤被反射,天上地下一片金色。范闲爱范建的失魂落魄,那比雄鹿腐烂的尸体更具有美感,那些没有被猎人偷走的、绮丽的长角,正向着斗争最激烈的地方锋利的指着。他将血腥下流的梦讲给父亲听,那天早上范建的手中洇出了源源不断乳白的长廊,仿佛宣传画中永远找不到的尼加拉大瀑布,那白那么清澈、那么天真。
他闻到了咸和甜,令人双腿发软的父亲的烟味。解放前的无框眼镜,浸泡在奶油色的木桶里,他用上面的那半片嘴唇亲吻,以此庆祝范建的劫后余生:从他无名的孩子、他的范闲的浓烈的喜爱中逃脱了。虽然只是一次,但也勇气可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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