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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

他连敲三声。

没设想过里面的人会给出回应。

前几次仓彬来,都在骇人的安静中自己按开了密码锁——这也是庄冶鹤的吩咐——不必等庄弗槿做出回应。

仓彬眼观鼻鼻观心,等了一分钟没闻听到里头的动静,于是将食指放在电子屏幕前,即将按下去那一瞬,一道模糊的声音让他触电似的往后撤了手。

那团轻响像一层雾,说:“进来。”

仓彬嘴唇都细细哆嗦起来,五指抓在把门手上,稍微一拧,门竟然旋开。庄弗槿没有反锁。

他肚子里蓄了一大堆话想说,像酒水一样被火煎熬滚沸,可一见到窗前庄弗槿的背影,瘦削如病竹,仓彬嗓子发硬,又成了一只安静的锯嘴葫芦。

阳光穿过窗帘让出的一丝缝隙,慷慨地映入此间。光束直直打在庄弗槿的眼睛上,虹膜被烫成金红色,那墨一样的瞳仁反射出剑刃般的雪白。

他盲了,故而能毫不避忌地直视太阳。

“今儿是难得的好天气,”仓彬把心里的那点怜悯都收好,半点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绷着和往日无异的口吻,说,“我带你出去走走。”

庄弗槿双手支在窗沿,肩背上的骨头把衬衣顶出锐利的轮廓,他乍然消瘦,形销骨立,像只骨骼中空的鸟,随时要跃去天上似的。

但这鸟羸弱非常,怕还来不及展开翅膀,就已经从空中垂直掉下来了。

庄弗槿没有回答他的提议,反而侧了侧耳朵,问:“花园里在忙什么?”

“栽一些春天的花。要去看吗?”

仓彬刚说完就发觉不妥,他怎么能用“看”字呢。于是当即闭紧了嘴,最后一点上扬的疑问音调也戛然而止,被捉拿回唇齿之间。

庄弗槿后退两步,雪崩般坐回床边。

问:“沿海还有船在捞吗?”

仓彬:“有,都按照你的吩咐……”

“好了,你下去吧。”庄冶鹤的命令忽然穿刺进来,在两人好不容易展开的谈话中间加了个挡板。

仓彬刚起的话头戛然而止,视线担忧地在这对祖孙间游移片刻,躬了躬身,出门去了。

在他心里,这两位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房门“咔嗒”一声关闭。

庄冶鹤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面色平静,但在拐杖上张开又握紧的手指泄露着他隐秘的情绪。

“弗槿……”他叫了青年人一声。

又走到窗前,拐杖伸直一扫,把半遮半掩的窗帘全部拨到一旁,瞬间日光大炽。

压在庄弗槿坍陷的肩膀上,像暴雪要把松枝摧垮。

庄冶鹤垂眼,爱怜地伸出枯皱的手指,触碰那棵青松的后颈。

庄弗槿登时颤抖起来,脸埋在手心里:“爷爷,他死了吗?”

人一般在小时候向长辈诘问生死,譬如人死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会变成一个星星吗?

庄弗槿童年没有称职的父母可供他撒痴撒娇。他也没有问过类似的幼稚问题。旁人都说他早慧。

可当他三十岁把头深埋进爷爷的怀里,红着眼眶却没有落下一滴泪时,庄冶鹤才清楚,他的这位孙辈似乎从来没有长大过。

成熟是件太困难的事了,要扯破周身防备的堤坝,放任一切苦潮的灌入。

经历过万刃剖心的劫难,才可称为成人。

庄冶鹤望了眼当空的艳阳,叹息道:“你还怨我吗?”

没有他引狼入室,与陆驳苍合作,沈怀珵不会被抓去妖兽研究中心,不会在海潮风浪里尸骨无存。

庄冶鹤:“你如果恨上我,我就缩回我的小岛,再也不回来了。”

有时候,庄冶鹤会相信恋人之间有感应,像月亮吸引潮汐一样。

不然何以解释沈怀珵淹没在深海后,庄弗槿就在铁笼里跌伤头颅?

庄弗槿头上的伤口极深,且因神经受损,眼盲来得意料之外,医生也查不准病灶在哪,故而束手无策。

“我恨的另有其人,”庄弗槿从牙缝中挤出来一道嘶哑的声音,道,“陆驳苍。”

庄冶鹤闭了闭眼。

两个家族累世的交情再也维系不住了。

但这不是庄家的错,庄冶鹤沉吟:“现在醒悟了也好,陆驳苍早打定了主意要同我们撕破脸。”

陆驳苍的背刺毫无预兆,庄冶鹤这些天在京城的浑水里大海捞针,算找出了一点像样的蛛丝马迹——陆驳苍的手要伸到商界了,他对下一任商会主席的身份跃跃欲试,要联合张家把庄冶鹤挤下去。

庄冶鹤从三十五岁开始统领京城商界,人人都知道那坐头把交椅姓庄。

庄冶鹤把知道的消息慢慢悠悠地讲给庄弗槿听,语气轻松,像读街头小报上的民间轶事。

庄弗槿抬头,问:“哪个张家?”

不似其他盲人眼珠总失控地乱转,庄弗槿的黑瞳定定停在眼眶正中央,黑湛湛的,像块静止玻璃弹珠。

他的视线也给人以水银般的稠密感。

庄冶鹤在这道目光里放轻了呼吸,说:“张影萝家里。”

庄弗槿似笑非笑道:“他们不会听陆驳苍的。”

“你这么确定?你在家闷久了,对京城的暴风雨一无所知。”

庄冶鹤的话,带着那么点激将的意思。他理解庄弗槿的消沉,但不容许对方消沉太久。

“十八天了,还不接受吗?”

距离沈怀珵消失在海浪里,十八天过去了。

全京城及附近所有能出海的搜救艇,都还在庄弗槿的调度下不停航行巡查。

“你刚刚问我他死了吗?”

庄冶鹤的声音像索命无常,他感受得到庄弗槿的双手在发颤,但他必须继续说下去,“我现在告诉你,他肯定死了。”

“别说了……求您别说了……”

庄弗槿手里的导盲杖掉在地上,他摸索着要去捡,动作变形,近乎瘫倒在地。黑冰晶似的眼球涣散了,要融化成一滩水。

庄冶鹤把自己的拐杖往他手里塞,逼他站起来。

“你不面对,就永远不会有长进。”

“我曾想让你和沈怀珵分开,因为你被爱情蒙蔽心志,做了许多冲动急躁的事。陆驳苍在我的计划上又推了一把,把你们推得阴阳两隔。而你在这个过程里,什么都做不了。”

用一把过了火的刀,去剜庄弗槿伤口上的烂肉。

“你难道想一直这样为人鱼肉?我已垂暮,我死之后,庄家几百年的产业也要被横刀夺去吗?你守得住吗?”

诘问一句跟着一句,那把刀破开皮肉直入骨缝里,似要把庄弗槿整个人活活劈成两半,再看看他流出来的心肠是否还是热的。

这些话对一个新盲了眼睛的人来说太过残酷。把人压的喘不过气。

可庄冶鹤从不把庄弗槿当残废看待,他在试炼家族继承人。

庄弗槿借着那根拐杖做支点,缓慢地直起身。

爱情诚然不是生命中的唯一主题。

他此刻失去了沈怀珵,往后还要面对许多次得失,难道次次都要身不由己?狼狈如当下?

爷爷八十岁了,鸡皮鹤发。还能在变幻莫测的风雨里,替自己撑多久呢?

妻子的仇,家族的重担,他都要背负在身上。

“我懂您的苦心……”庄弗槿在掌心呕出一口黑血,说,“我此后的所有生命,都替庄家而活。”

第148章 长发东方美人

六月,美国纽约,C大毕业典礼。

通体白色的礼堂内坐满了人,作为全球艺术圣地,每年受到邀请参加仪式的杰出校友都极有分量。

特殊通道前,一青年站着等候朋友,象牙白的手指里捏了一张请柬。侍者几番走上去请他入内,都被委婉拒绝。

他穿着极其简单,白衬衫黑西裤。天气炎热,他把衬衫袖口折了几道,推到手肘。长卷发在他背后散成一道瀑布,他发色和瞳色都比正常东方人更浅,日光一照,宛如浓稠的琥珀糖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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