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页(1 / 1)
('
他静静地跪坐着,眼神终于从我身上挪开,飘向殿内影影绰绰的光线里。
“有些事,我想问问你。也有些事,我想同你坦白。”
我疑惑地看向他。
“去年,你到含凉殿时,可曾见过我抄的《威凤赋》?”
《威凤赋》……含凉殿……
“是我拿走的,怎么?”
他微微张嘴,点了点头,半晌只问了句,“你烧了?”
我轻轻摇头,“在我那里放着,不会有事的。”
“团儿”,他的声音里裹着无尽的落寞,“是我对你不起,我不该对你起疑。”
起疑?无数的疑问在脑海中盘旋,我突然明白过来,脱口而出:“你怀疑我把它交给了太后?”
“我当时猜测是太后,可之后看到你在周国公面前举止异常,便也怀疑是他。毕竟,就算他不敢动庐陵王妃,也难保不用你阿兄威胁你。”
他停了片刻,接着开口,“我本该有疑心时就问你,只是我的身后,有近百人性命,实在不敢冒一丝风险。两难之下,我也不得不试探你……”
嗡的一声,我只觉双耳被罩上了千斤棉絮,又重又闷。他的双唇一开一合,好似仍在说着什么……
他怀疑我……他试探我……
往日的情形浮现在眼前,一切都清楚了。
麟德殿前的击鞠,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探究与戒备;两京道官驿,他一反常态的亲昵与热烈;甚至豆卢贵妃的嘱托与关切、从敏的好奇与追问……
他告诉从敏,要习惯我不在的日子,不是对如今局面的无奈妥协,而是他想要从敏也同我疏远。
这一年的亲密与疏离、不着痕迹的异样,全都是因为,他不曾全心全意地信任我。
曾经的豫王李旦,我的夫君、我在宫中仅存的亲人、那个曾经护我爱我的人,竟成了如今的样子。
他竟以为,我会真的去害安福殿上下、去害他的至亲,去害从敏、去害他。
他竟试图,用我们之间的情分来试探我、操控我。
心口一阵抽搐,我的呼吸急促而困难,只觉身子又虚又软。
他急忙上前护住我,熟悉的气息萦绕周身。他的双臂未敢用力,只轻轻地环住我的身子,让我靠在他的怀里。
我用尽力气推开他,双手撑在面前的案上,一眼都未看他。
多么可笑,我如今还需要他护着么?
“团儿,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只是不想再瞒着你了。是我看低了你,你能为了掖庭众人冒险祈求太后,又怎会不顾及我身边人的安危?
“你信我,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疑你。”
他说得那样坚定,就像从前我以为坚不可摧的信任一般。
我等了许久,终于敢抬眼看他。他的双眸在一年之后,终于又恢复了湖光山色般的安静与柔和。那样熟悉,又那样遥不可及。
“信你?”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觉得这一切都这样好笑,“信你什么?信你看重你我之间的情义?信你能以我待你之心待我么?”
脸颊满是凉意,我伸手触碰,方才发觉已铺满泪水。
先是阿姊,而后是他。我视为至亲的人,并非能够全心待我。那我还能信谁呢?
阿兄、从敏、平简……会不会有一日,他们也利用我、算计我?这宫门之内,可还能寻到一丝真心么?
当日平简问我,可是因为他才不愿离开,我答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
我从来都不愿离开他。我信他、爱他、沉溺在他的护佑和温情里,那是逃避无数冷峻恐惧的现实最安稳的臂弯。哪怕我心里清楚,当我选择在太后身边贪生的时候,这一切都要割舍。
只是,人会贪爱罢了。
我再次推开他,压低着声音,不想让他听出一丝一毫的起伏,“别再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了。”
“这几日你总是懒懒的,在太后跟前也常走神。说吧,出了什么事?”婉儿刚从太后处回来,见我仍在榻上歪着,一脸担忧地问。
我不知从何说起,心中诸多愁绪却也想要倾吐。思虑片刻,问她道:“我记得你曾说过,当年雍王怀疑你,接近他是太后的意思,是么?”
她点点头,“不错。怎么?圣人如今见你去安福殿频繁了些,也这么疑心你了?”
“若真是这样,我倒不会这般心寒了”,我在旁轻轻叹气,“他若当面问我,我必然理解他的难处。只是他以情义为饵诱骗我,我却当他是情难自抑。”
“你觉得明允与他,区别很大么?”听我讲完事情原委,婉儿才问,语气有些嘲弄。
“我是觉得,你眼光极好。雍王对你的怀疑、指责,全都光明磊落,从未有过试探和利用。”
婉儿听罢,侧头轻笑,“他是一团火,仍在我心里燃着,便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是在诡谲阴谋下活着的人。他活得这般肆意坦荡,可结果呢?他自己、他的妻妾子女,还有当年东宫的一干人,谁又得到了庇护?我虽羡慕他,可若能让他再活一次,恐怕他自己也不会再如此了。
“圣人疑你,你都理解,这我不须多言。可圣人不敢问你,你是当真不明白么?他肩上是李家全部的希望,身后又是多少条人命?他能以这些冒险去守护你们之间的情分么?更何况,人和人之间,并不都能交疏吐诚。隔着猜忌、盘算,未必就没有真心。你若非要去求一片赤诚,连平头百姓家都未必见得,更何况在这宫门之内?”
她的话刺进我的心里,我一时呆住。
见我盯着她呆呆地,也未搭话,婉儿接着说:“团儿,我是羡慕你的。圣人对你的用心,远胜当年明允于我。这份情与义,你若丢弃,实在可惜。不过,你若因此事同安福殿疏远,倒也不是坏事,只是别失了真心。”
我靠在她身边,脑中不断细想着她的话,同那一日慧苑的嘱咐交织在一起。他们都告诉我,若非有意加害,至亲之人有所图,皆为人之常情。
我以赤诚之心待他、待阿姊,便也总盼着他们该如此。但其实,他们不欠我什么,甚至于我有恩,说到底是我所求过多了。
更何况,婉儿说得对,在这宫门内外、皇权近旁,真心已是不易,就算其中夹着自私算计,这情义也不是假的。
有些道理经人点拨,明白过来也不过是需要些时日来宽心罢了。心中对婉儿和慧苑多有赞叹感激。巧的是不过数日,便收到了慧苑法师的信。
原来贤首国师数年精心著述,《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已经成书。慧苑在信中称此书为《五教章》,并言从此可安心揣摩此书,其地位之重,与我从前所读的《法华玄义》可堪相比。
我大致翻看,发现虽只有三卷,可话语精炼至极,内涵深不可测。细细读来,也很难停下。
“前几日见你总是倦倦的,这才好了几日,怎么又出神?”太后近来心情都不错,今日更是高兴地同我玩笑。
我轻轻笑着回道:“国师前日送来的《五教章》太过高妙,我还在细想呢!”
“婉儿前几日还同我说呢,宫中娘子们多爱听俗讲,纵有才气过人的也不过是读经罢了。只有你,捧着论典便不撒手了。”
我低头浅笑着,又微微嬉闹道:“太后今日如此,想必是有大好事呢。”
婉儿笑着向我解释,原来太后之前苦恼科举虽能选人,却无法一概网罗有才之士。如今她已下旨,令九品以上官员可依才干自荐。
太后向来不喜高门贵族垄断朝政,因此才有了声名显赫的北门学士。北门学士多出身寒门,却有真才实干,所参政事往往能切中要害。自先帝乾封年间至今,太后向来倚重他们。
第三十一章 春晖
过了正午,宜孙接替婉儿当值。我见她双眼红肿,全然不见往日在太后身边的笑意盎然,忍不住上前问去。 ', ' ')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