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页(1 / 1)
('
七月流火,满院微风已有凉意。我随着平简的步子一点一点走进屋舍,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悲是喜。原先的那个偏执冲动的安平简,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疏林红叶,芙蓉将谢,刚过重阳,我便在无忧观接到了宫里的旨意,陛下命我即刻梳妆,进宫回话。
我坐在镜前,心神荡漾,时隔四年,又重新穿上了文慧曾送我的宫装衫裙。
观中的小女道曾服侍过豆卢贵妃入宫的妆发,倒无须我费心,只是清淡久了,妆面突然被面靥和斜红抢了风头,还真有些不习惯。
陛下特意传召,我不知所为何事,心中的忐忑不安,并没有几分是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反倒是不知如何面对她。
从前的我可以同婉儿一样,不作茧自缚,视父母性命、韦家荣辱为人生无常,毕竟韦家对我最重要的人都还活着。
可如今隔着从敏的惨死,隔着陛下对我少年情谊的利用,隔着我再也不能视而不见的、她同任何帝王都别无二致的权威和残酷,我又该以怎样的心情直面她?
太初宫的秋天,与四年前没有任何差别。
我跟在一众宫婢身后,穿过无数亭台楼阁,绕过凉风掠过、水波迭起的九洲池,向瑶光殿的方向而去。
不是嘉豫殿,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路所遇宫婢女官甚多,不少人驻足打量,难掩好奇神色。我也不禁频频抬头看去,心想难道是从前相识的故人?
五六拨人群擦肩而过,我意识到熟识的宫婢寥寥无几,反被她们别出心裁的妆发衫裙吸引。
四年前宫中流行的高髻已经少见,宫婢多将发髻挽于一侧,斜斜垂下,颇有慵懒妩媚之态。
而那时婉儿额间别出心裁的落梅花钿,如今竟大为流行,桃花、牡丹、芙蓉、海棠,各色花样穿梭在宫殿之间,样式繁复,晕染得自然绚丽,竟多达七八种深浅不一的色彩。
除却花钿,鬓间的斜红也早已不是两条细长的纹路,变换出了形态各异的花纹。
而衫裙的样式,也略有改观。从前的衫裙至多不过上衫与半臂两层,如今竟层层叠叠,一眼望去,鲜妍之色更衬得胸前肌肤胜雪。袖口的宽度也增长了不少,娇娆横生、利落渐收。
也不知道这些是不是文慧的主意。
原来,她们忍不住探头打量,是好奇我为何从头到脚都是过时的装扮。
走了一刻多些,终于停在了瑶光殿的门口,宫婢接连退下,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
“韦娘子,陛下在同狄相公说话,命我引你在侧殿候着。”
肤色略深、五官明艳的范文慧向我浅浅一笑,举手投足间,早已有了成熟练达的风韵。
我屈身行礼,对她低头一笑,“范尚宫,别来无恙?”
她不由自主地耸肩掩唇笑道:“再贫嘴下去,我还要唤你京兆韦氏、王妃阿妹不成?坐吧,陛下特意吩咐要准备你爱喝的樱桃酪浆。”
“你费心了。”我轻轻点头,没有告诉她,我早已不爱喝樱桃酪浆了。
“如今陛下又搬回瑶光殿了么?”我坐定之后,握着青瓷杯盏,轻抿了一口,忍不住问道。
“你走后没多久就搬回来了,陛下说还是住在水边舒朗些”,文慧一边收起桌案上多余的杯盏,一边笑意盈盈地回我,“你还穿着这身衫裙呢。”
“我不知如今宫里已变了样式。”
“晚些出宫时,再从我那儿拿几套出去,总不能一直穿着四年前的衣裳。”她的眼中荡起几丝好胜笃定,神采奕奕地说。
看着她又显出几分从前的模样,我神思飘忽,却也不能开口问,她的叔父范云仙的死,究竟会让她对陛下惧怕几分。
陛下的确异于常人,这近身服侍、深得信赖的人,竟有大半都与她有血海深仇,可她竟全都收治得服服帖帖。
没过多久,就有宫婢来传,狄相公已经离开,陛下宣我入殿。
始料不及,这十几丈的距离,走得漫长而平静。自我在陛下身侧算起,至今已有十三年了,一年一年过去,一步一步走来,竟都是命中注定一般。
隔着半座殿堂,我伏地而跪,额头抵着冰凉的莲花石砖,冷静的声音在正殿之中回荡。
“庶民韦氏叩见陛下,愿陛下福寿双全,大周国祚绵长。”
静默,长久的静默,瑶光殿中万籁俱寂,令人心惊。
我虽无惧怕,可时间一点一滴从指尖滑落,悬置而起的利剑逐渐有了重量,总会叫人心乱如麻。
“团儿,你起来,走近些,让我瞧瞧。”
时隔四年,我第一次听到陛下的声音,记忆中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令我永生难忘的“不准”。
我终于抬头起身,向殿中遥遥而坐的身影望去,一步一步靠近她。
陛下老了,不过四年未见,我竟觉得似有十年的岁月流淌过她的周身。
乌丝云鬓已成花白交错,原本挺拔傲然的身躯已微微前倾。比起同为古稀之年的老者,虽仍显容光焕发,可从前那不让须眉的巾帼豪气,已笼上了层层惺忪怠倦。
她嘴边笑着,眼含柔情,伸手向我挥动几番。我的眼神飘到立于她旁边的婉儿身上,见她微笑着点头示意,便不慌不忙地移步至近前。
“再近些。”陛下见我止步于她的身前数尺,又抬头示意我到她身边摆好的凭几旁。
我一声不吭地将自己圈进凭几中,身子仍正跪着,并未依靠凭几分毫。
“团儿,你瘦多了。”
我低头答道:“团儿一介布衣,不值得陛下挂怀。”
“你还在生我的气。”陛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陛下九五之尊,万事皆有考量,团儿怎敢心怀怨怼?”
“看来……”陛下缓了一口气,音色中充满了无奈叹息,“我要托付给你的身家大事,你是不答应了?”
我猛地抬头,对上了陛下依然澄亮精明的眸子,同从前一样似能刺穿人的万千思绪。
第七十三章 交换
陛下有事托付我,为什么?到底是什么事,她不能托付婉儿,偏偏要召我进宫?
“陛下看得起团儿,团儿受宠若惊。只是团儿微不足道,恐难以承担陛下厚爱。”我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尽可能不卑不亢地回道。
“你与武延基打过交道,觉得他为人如何?”
我心中震惊,原来我往来魏王府的事,陛下竟都知道!
“陛下……”我的双手扶着凭几,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道,“据团儿所知,南阳王心地纯良,知恩图报。”
我不知陛下想试探什么,只能将武延基说成一个没有心机智谋的良善之辈。
“若是这样的人有性命之忧,团儿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我的双手紧紧攥着凭几的一角,实在不明白武延基怎么又遇到了杀身之祸。
“陛下,团儿不明白。”
“团儿”,陛下的右手伸在我的眼前,指尖轻动几分,我不敢多想,只能将双手移开凭几,放在她的手心上,听她在耳旁轻声细语地说,“以后的江山还是李家的,我将武家子侄的性命都交在你的手上了。”
原来如此……陛下要利用李旦对我的感情,给武姓宗亲留下最后一道保命符。
“陛下”,我又重新看向她的眼睛,发觉她的眼角纹路愈加深刻,不禁有些心软,冷静几许才又说道,“皇嗣生性仁孝,陛下若有交代,他不会违逆的。”
端坐的陛下突然斜下身子,缓缓靠在身后的隐囊上,深吐了一口气,静默良久。
“除此之外,我还要你答应,阿月、旦儿和显儿一家,不能彼此杀戮。你若都能应允,我便许给你你最想要的东西。”
若说陛下方才的话我还能明白几分,这句话就真叫我稀里糊涂了。
“陛下是担心皇嗣会戕害兄妹?陛下多虑了。”
', ' ')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