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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封他?厚葬他?!为什么?”

“因为他曾是大周的功臣,官家是仁君,不应亏待功臣。做这些,不过是给他些颜面,也为官家自己留点颜面。人都死了,生前恩怨如何,倒也不必再计较了。”

李祐寅盯着她,忽笑道:“他要是死不了呢?”

“官家等便可了,一日两日,一年两年,赵仕谋总该死了。”

“哼,拖了这么久,不还是要我下罪己诏,承认自己负了功臣?”

辛明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如退一步,能进一大步,何不退?官家何苦同死人争个高低。他死了,就已经输给官家了。”

李祐寅不说话了,他缓缓躺下,认真地咳了几声,说:“随你吧,我病了。”

“请官家放心,妾定不负官家所托。”

辛明彰欲退去,李祐寅又问:“赵敛呢?你又如何处置他?”

她如实回答:“赵敛是不可多得的领兵之才,绝非是三衙那些平庸之辈能比的。”

“你觉得赵敛很好?”

“是,官家也一定舍不得杀他,不然怎么会放他一回又一回呢?将来西征、戍边,还用得上赵敛。赵敛要留着,以备来日。”

李祐寅听进去了,摇摇手:“你自己看吧。”

辛明彰走了,李祐寅又起身折磨那盆花。

快入冬了,枝上早已不见花叶,他不知道这盆花有没有被烫死。

他忽然想到崇政殿外的那几株蜡梅。腊月要到了,蜡梅是不是要快开了呢?

这回再没什么能阻止得了蜡梅花开了。

他应该高兴的,他应该狂喜。太后死了,颜辅仁死了,赵仕谋也要死了,大权都落在他手里了。可是他却提不起那颗心,他更不安,更害怕。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1]”他吟唱完,真的咳出了血。

*

赵仕谋回到家后高烧不止。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溃烂了,那些日子不得医治,拖着,已经到了医药无救的地步。

医官郎中来诊治,看了都摇头说:“冬日来了,二郎还是早些准备吧。”

赵敛耳朵嗡嗡的。

这几日他在病床边侍疾,每望着爹爹昏迷的模样,心便一阵一阵地揪着痛。

这不由让他想到崇源九年的那个正月,大约也是这样的场景。

娘不行了,他就哭,泪水浸湿了半边被子。爹爹见此呵斥他:“哭!哭有什么用呢?”

爹爹是万分坚强的人。娘走的时候,爹爹没哭,娘出殡的时候,爹爹也没哭。

有时候赵敛想着,什么时候他能做到像爹爹那样,遇事不掉眼泪?那就能变成无坚不摧的人了。

这回他没哭了,他好像比所有人都平静。他稳妥地叫人打造棺材,准备好一切丧礼要用的东西,默然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十一月的最后一日,昏迷的赵仕谋醒了。

赵敛就守在边上,他看见爹爹的嘴巴忽然歪了,两只眼睛都眯成一道缝。他俯身凑过去问:“爹,醒了吗?”

赵仕谋费力地睁开眼:“阿敛?你……你怎么没上学?”

赵敛心中一窒:“爹,我不必上学了。”

“哦……”赵仕谋眼睛睁大了,“睡了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饿了么?我去给爹找些吃的。”

赵仕谋转动眼珠:“不饿,你大哥呢?叫人把你大哥喊过来,我有事儿想同你们说。”

赵敬来了,和赵敛一起跪在床边。

现在赵仕谋精神很好了,呼吸平缓,也能坐起来说话了,但是他的嘴还是歪着,眼睛也没什么神。他靠在床头,平稳地说:“这几月来,你们辛苦了。因为我,你们受了很多委屈。”

他叹了一口气,“可惜培德……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好好告别。还有同虚,他为了我,差点儿连官也丢了,也差点儿要被贬到千里之外。”

屋子里灯昏暗地,还不如外头走廊的灯笼。赵敛低头,看到膝前那片光,就像是一层霜。转头望去,门口那盏暖色的灯正随冬风晃。

“阿敛。”赵仕谋叫他。

他回过神来:“爹。”

赵仕谋说:“别怪谢同虚,他是个好孩子。”

赵敛点头:“我不怪。”

“爹爹有愧于他,阿敛,你若真心欢喜他,不必为了我的事同他结怨。你与他是两家人,真要成婚,就不止是你与他两个人的事了,那是两家人的事。我知道你有考量,不必我再替你做主。”赵仕谋按住赵敛的手,“你要记清大局,谢祥祯是能将,将来在战场上,你不要因一己之私,为难他,毁了西北战事。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人该记恨,什么人不该记恨,你要记清楚。”

赵敛说:“我记得爹爹的话了。”

赵仕谋又说:“我做不动官了,将来你在朝中,一定要记得,三思而后行。”

赵敛叩拜:“儿子谨遵爹爹教诲。”

赵仕谋满意地点头:“阿敛长大了,比以前懂事了,我好像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了。”顿了好一阵,他才笑着说,“我知道你很乖的。”

他又和赵敬说,“我也有些话嘱咐你。”

赵敛分神了,没能把爹爹那些话都听进去。他望着爹爹那双旧鞋,生了年老的斑。他把目光移到爹爹身上,看见花白的头发和深深的皱纹。

他一直这样盯着爹爹的脸,一刻都舍不得移开了。

“我做梦,梦见你们娘了。”赵仕谋憧憬地说,“我听见她叫我过去,她等着和我重逢。可我说……我还舍不得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再多等我一会儿。”

赵敬流泪了,低头去擦。

赵仕谋说话的语气悠悠,似在说什么美好的事情。他回忆起从前种种,想到学枪、打仗,想到被封太尉。但他拥有的这些荣光都没了,他身上所有的荣光都被人扒得干干净净。

“我不相信先帝会算计我,等我下去了,我要亲自问问他。若是他算计我……若是他算计我,我也就认了。”

赵仕谋觉得无奈,“阿敛,我们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做官,不要像我一样,知道吗?总是要留一点儿私心的。不论是为你自己,还是为别人,都要留点私心。”

赵敛应声:“我知道,爹。”

“虽说要有私心,但无论如何都不要做乱臣贼子。”赵仕谋叮嘱说,“阿敛要名垂青史,不要遗臭万年。听到了吗?”

赵敛点头说:“听到了。”

赵仕谋如释重负:“阿敛,要善始善终,一定要善始善终。善始善终啊……”

他又开始没精气神了,说话也虚起来。

他眼睛瞟到外面的灯,遗憾地说:“其实我还是想死在马背上。”

他隐约听见马蹄阵阵,刀枪相接,西北的风雪烈,他没在雪中。

“我有一场梦,是西北四州复还,是天下归一,是大周太平……”

赵仕谋又变年轻了,他觉得身子轻了,伤也不疼了。他好像要飘起来,随着冬风飞往出门去。

赵敛一个人到屋外的台阶上坐着。

他抬头,看见天上那一条细细的月,尖得能刺伤人。他就这样看着,感受冬日里吹来的凉风。

他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好像今夜只是一个平常的夜,看完了月亮,他还要去背书,等睡前爹爹还要来查。又或许是,他一回头,阿娘就在他身后笑着看他。

怎么这么快呢,为什么他一眨眼,阿娘就没了。他现在又能握得住什么呢?他快要把所有的东西都丢了。

十二月了,也许珗京又要下雪了。他在思量雪日怎么过,珗州的冬日那样冷,要不要给爹爹再添一件厚衣。

想到这里,瑶前的脚步声跺过来了。

瑶前猛地打开门,焦急慌忙寻找赵敛的身影。看到赵敛了,他骤而爆出一声哭腔:“二哥!”

赵敛听着耳边的风。

真冷,再久一点,就会更冷了。下几场雪、听几场雨,冬天就要过去了,春日就要来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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