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入媚戴月回(66)(1 / 2)
他目光直接,动作轻锐敏捷,伸臂将口朝下的玻璃杯摆正,举起冷水壶匀匀浇注两杯等高的水,水声泠然,我想起从前。似乎是在香港施勋道的山上,风很大,我接到罗阿姨的电话,谈到椋梨源在饭店的勤工俭学,然后是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久到那个淳朴倔强的小男孩长大成如今的模样。
他自信又阳光,自信到近乎无耻,阳光到近乎流氓,他染上了酬躇满志、誓要跨越阶级者的习气:空手套白狼。
我说:我会考虑的。
椋梨源的大眼睛黯淡了,像小孔雀垂下了斑斓羽翼,是肉眼可见的失落。你不高兴了吗?不愿意吗?他抓着单肩包带子问我。
我没法不心软,他似乎太会演了,简直让我怀疑方才对他的判断,我在脑海里自动替他辩解,他还不过是个年轻的大学生,渴望施展才华,恃才,傲物,所以失了分寸。
把剧本留下。我加了一句。
他目光明亮起来,知道有戏了,转头看窗外天色,得寸进尺道:现在晚了,我回校不方便,可以在你这里借宿吗?我想顺便看看二楼。
其实我已经决定把房子借给他了,听他这样说,我产生了些微的厌烦之意,但看着他满怀期待的漂亮面孔,又觉得无伤大雅。好,二楼西边有三间客房,你自己挑。
我的书房在二楼东边第二间。这里原本属于祖父,正中央摆放整张紫檀木雕刻出的中式长桌,每次坐进桌后太师椅里,一家之主的雄踞感油然而生,应证我诸多欲望中指向权势的那部分。
今晚不忙,我在影库中找到1963年意大利和法国合拍的《豹》,打开投影机,对着墙面重温这部影片。电影很长,我看的是二百多分钟的版本,剧情缓慢推进,与快消费时代格格不入,观影期间我偶尔接电话,回邮件,最后干脆看起椋梨源的剧本。
他也设置了《豹》中萨利纳亲王这一人物,在他的剧本《浮生幻世》中名叫张敬君。萨利纳亲王是意大利西西里的贵族,崇尚科学,品味高雅,拥有敏锐的政治嗅觉,看得清大时代的变迁,却无能为力。
他的侄子是落魄贵族唐克来迪,此人善于投机取巧,在大革命中辗转投靠多个政党,最后成功荣归故里,是新一代既得利益者,因为缺少金钱,所以与暴发户的女儿安杰丽娜联姻。
安杰丽娜美丽动人,敲开了在情爱上沉睡已久的萨利纳亲王的心门,但他自知前途已是日落西山,所以情止于礼,祝福她和自己侄儿的婚姻。
体现贵族风度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在没落时期的风骨,萨利纳亲王是极具贵族风度的男子,但事物若想保持永恒,必须要做出改变,属于贵族的时代已然逝去,新时代乱糟糟地到来。曾经的狮与豹,终将被豺狼与土狗取代。
我想到祖父陈震声,一九六七年自广东移居新国,那时候国父刚开始执政,国内全面西化,教育系统改用英文教学,南洋理工大学取消中文系,祖父顺应时代潮流给自家孩子取英文名,我妈妈原本名叫Ashley,她长大后给自己取名知意,闻弦歌知雅意。
陈露夕、陈钟岳、陈京霆也是成年后自己补的英文名。
后来陈家事业发达,祖父饮水思源,想起自家祖宗留下的传统,每一辈都有字,新一代小辈对应的字是栖,陈露夕生陈栖雪,陈钟岳有随母姓的女儿殷栖莹,陈京霆有儿子陈栖明、女儿陈栖媛,名字由大师算过风水,元亨利贞,大吉大利,一家人整整齐齐,彰显大家族的风采。
唯独我除外。因为妈妈的婚姻不被陈家肯定,我的存在也不受欢迎,祖父不让我入族谱。我的名字是妈妈给起的,简简单单一个净字,陈净。
谁能想到,如今继承陈家事业的,是我。
阴暗的兴奋自心底蔓生,窸窸窣窣,嘈嘈杂杂,在仰光求得的平静已弃我而去,我还是一个被欲望泡透的俗人。
不,不行,我重新镇定情绪,努力平静,干脆拿起笔在《浮世幻生》上涂改。
清晨醒来,我脖颈酸痛,眼球因长时间挤压而视野模糊,昨天夜里改剧本太累,趴在桌上睡着了。
椋梨源跟着保姆阿姨进来,他穿橙红色T恤,像夏日清新辛辣的热风,刮过来,声音好年轻:剧本你看过了?诶?你做了标注,那么认真的吗?谢谢不对,你,你改了台词?连镜头也改了?
我起身去盥洗室打理自己,刷牙洗脸剃须梳头,上日间护肤品。再去衣帽间选择今日的衬衫西装领带胸针手帕腕表香水,还有鞋袜。差不多穿搭完毕,西装外套挂在臂弯里,我去餐厅用早饭。
路过书房,椋梨源跳出来拦我,你学过设计电影剧本吗?
没有。
那你他攥着手中卷成筒的剧本,拍打手心,又急忙摊开抚平贴在胸口,像是怕卷了,皱了,折坏了。
我笑问:你想夸我?你觉得我改得不错?
他挠挠头,笑意明亮,我的确没想到。
毕竟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我看过的事情更多。亲眼见证过一个家族的兴衰。这里,这栋房子,也是历经过风雨变幻的。
椋梨源很高兴,他明白我是同意了。
这日之后他以熟悉场景之名在我家住下,经常找我讨论剧本,我坐在紫檀桌后,他站在我身旁,双手撑着太师椅扶手,俯下身和我共同看一个剧本,他的呼吸拂在我发丝间,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我觉得不自然。
你去客房拉一个椅子过来坐。
他充耳不闻,焦急地和我讨论台词、布景、镜头,争分夺秒全情投入,让我为自己多余的界限感心虚,似乎像他那样不拘小节才是正常的,
我逐渐习惯身后站有一个热量毛茸茸的青年。有几个早晨他开车去学校,顺路送我去政府办公室,他总是把车开得飞快,在堵车时抱怨开摩托才爽。他开的是硬顶蓬红色法拉利,据他讲是音乐公司分配的。
这感觉很新鲜,他年轻奔放,听上原广美那激情非凡的即兴爵士,摇头晃脑如磕药丸,手指在方向盘上舞蹈。我望向车窗外,一成不变的四季里繁茂的绿树成荫,银蓝色幕墙的高楼大厦,行人匆忙迈步,花坛边,似乎有只胖胖的橘猫。
它舔爪子,摇尾巴,神情傲倨地观望芸芸众生,我想起了俏俏,那只蓝紫色眼睛的小白猫,被我弄丢后是否有好心人收留?那人是什么样的人?会对它好吗?
我想着心思,感觉耳边温热微痒,转头时,嘴上触感柔软,微麻过电,椋梨源的浅褐色眼珠近在咫尺,我吓得砰一声撞到身后车门上,你,你不声不响靠那么近干什么!
他反问我:刚刚你在看什么?
我烦躁道:以后不要跟我距离太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边界感,突破这条线会让我感觉不舒服。
他垂眸不语,一想起刚才回头时擦到了他的嘴唇我就恼怒,还想再教训他,却听见他嘟囔了句:我还没问你俏俏的事儿呢。
这话叫我瞬间偃旗息鼓。恰好身后车辆鸣笛,我们这才意识到前方已变了绿灯,椋梨源离开踩油门冲出去。
《豹》的海报和剧照见评论区。自从我学会发图以后,我很喜欢在评论区发图。开启论坛模式阅读可以看到更多。
第132章 124 新的小受
陈净哥,你来演张敬君吧!椋梨源突然发问,整张脸迎光抬起,洒满一蹦三尺高的雀跃。
他果然有这样的想法,我身上匍匐着腐朽的、终将逝去的气息,我行走在陈家老宅里,像是夺权成功后用指爪紧紧攀附在每个角落的恶章鱼,即将失水萎缩,成青苔一块。
而他朝气蓬勃,是阿兰德龙扮演的唐克来迪,独有一只眼也能放出鲜亮阳光。
我问:如果我是萨利纳亲王,你是唐克来迪,那安杰丽娜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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